关灯
护眼
字体:

追忆那逝去的日子进入勃拉姆斯的室内乐(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勃拉姆斯的作品常被形容为“秋天的音乐”,诚不谬也。古典风格要求音乐积极地前进,他却仿佛犹豫不决,好像在缅怀,从而失却了莫扎特、贝多芬那样坦坦****的进行;这些作品没有同时代的音乐所追求的色彩,却经常有另一种色彩充盈其间,古典室内乐的透明感变得时隐时现。作曲家是否拿不定主意,他陷入疑惑中了吗?

如前所述,选择这条道路,勃拉姆斯需要大勇。正视室内乐的内在规律,并决定遵循这一规律来创作,是一件要求“知行合一”的事情。而知行合一从来都是困难的,作曲家首先必须面对现实:在他所生活的年代,古典风格真正的遗产已走向消亡。在浪漫与后浪漫(起初只有预兆)的洪流中,除非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其中一人复活,方有可能将大型作品带回其原有的轨道。勃拉姆斯是有大才的,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局限。作曲家的反对者,胡戈·沃尔夫写下这样一段话:“贝多芬之后音乐中的革命运动的领袖们从我们这位交响曲家(指勃拉姆斯)的身旁走过,竟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勃拉姆斯对当时所发生的事态全然不顾,继续写他的交响乐。”

“交响乐”只是一个代表,换成“室内乐”意思完全相同。这是崇高的缅怀,但它所换来的仍是一份形单影只的落寞。哪怕你成为中流砥柱,也同样无力回天,这样的无奈构成了他音乐中难言之美的第一层。那么,更深层的内容是从哪里发出,又是如何来表现的呢?

浪漫的感怀与古典的决心

沃尔夫那段话单单着眼于勃拉姆斯对改革家们的漠视,所以也只能映衬他表面的无奈。更深层的难以言表的东西是什么?就是作曲家同自我之间的战斗——这位古典精神的解人,在本性中恰恰是个非常非常浪漫的人。

勃拉姆斯年轻时热爱浪漫主义文学,舒曼所喜爱的那些人也是他所喜爱的。他的创作极为早熟,而这种早熟本身即包含了古典与浪漫的交战。作曲家最早的大型作品是三首钢琴奏鸣曲。当时写作钢琴小曲是主流风格,勃拉姆斯却连写三首庞大的奏鸣曲;但也正是在这些作品中,他有时会浪漫得“不像话”。作曲家居然在乐谱上引录一首情诗,用来为《F小调奏鸣曲》Op。5的行板乐章作注,这对后来的勃拉姆斯而言是无法想象的。音乐对于歌唱效果的把握,对那种“情思萦绕”之感触的捕捉,舒曼都难出其右。

钢琴独奏与室内乐作品其实是一体的。勃拉姆斯在独奏作品中表现的浪漫倾向较为明显,除了早期的《四首叙事曲》,中后期陆续问世的钢琴小品也是他在特性小曲方面的重要建树——其中许多是作曲家(对大型作品的)创造力衰弱时所作,他写得多么自如。而在室内乐领域,勃拉姆斯似乎总是小心翼翼。舒曼在传统的室内乐体裁之外又写下《为钢琴与中提琴而作的四首小品“童话书页”》Op。113、《为大提琴与钢琴而作的五首民谣风小品》Op。102等类的作品,是浪漫派特性小曲的思维影响室内乐的典型例子。这样的作品在勃拉姆斯的室内乐中一部也没有。

但讽刺的是,作曲家在古典理想与浪漫天性之间的胶着,几乎没有其他作品能比他的室内乐反映得更为清楚。

勃拉姆斯早年的《第一号钢琴三重奏》Op。8是另一部惊人的早熟的杰作,我们从中清楚地看到那个令舒曼激动到诗情大发的年轻人。第一乐章绝对令人难忘,首先是那个明朗而开阔的主题,与作曲家后来的沉郁形成对比。主题似乎有点长,但它的迷人并非以歌曲式的风格取胜。勃拉姆斯将主题切分为不同的动机,运用自如,它们与副题的动机的发展真正以(主题副题)二元对立的格局支撑起整个乐章。不仅限于展开部,再现部的写法也维持着那样的张力,末后以一段扩展的、精彩绝伦的尾声收结,完全是经典作品。完成Op。8的时候,勃拉姆斯21岁。

可我们今天所听到的并非这部作品原本的形态,完成这首三重奏35年以后,作曲家又着手对它进行修订,目前所通行的是这个修订版本。勃拉姆斯做了些什么呢?他的目的应该是让作品的整体性更加理想,而在此过程中,不少浪漫气质迸发的痕迹被抹去。作曲家重新组织了首乐章副题的动机;柔板乐章中,原先突然插入的快板乐句被删掉(浪漫派喜欢“突如其来”的东西);还有末乐章的插部主题。原作的主题被认为是从贝多芬的歌曲中演化而来,于是勃拉姆斯将它删掉,代之以沉重的新主题。

作曲家很不喜欢人们认为他死学贝多芬,结果Op。8的末乐章有时让我感到太沉重了。与此同时,我们发现他对于清扫旧作中的浪漫气质,是很有决断的。这部作品不仅是他的青春之歌,对他全部的室内乐创作而言亦可谓奠基之作。哪怕其中有一些青春的印记又何妨呢?这会损伤作品的地位与独特性吗?

勃拉姆斯却执意将年轻时未能贯彻的斗争进行到底。这么做是否有必要?我认为没有,别人说你的主题像贝多芬又如何?此外,谁没有年轻过?但作曲家有他的原则,他需要以此来平衡自己的天性,这是不能放松的,至少在室内乐这边。对一个坚定拥抱古典理想的人来说,一些东西注定不能无拘无束地说出来,而是需要被导入正轨——这是难言之美的后一层。

由此,勃拉姆斯的音乐中出现了一种“消极”。他了解以往财富的珍贵,但也明白自己的情况和音乐界可以预期的未来。如果是贝多芬面对这一景况,我想他肯定会有办法的,而勃拉姆斯……选择并乐于追忆和缅怀。他的许多室内乐作品都回**这样的调子,正如Op。51的两部弦乐四重奏真是千言万语,同时又总被严密地组织起来。还有他的钢琴四重奏、圆号三重奏,分别为钢琴和大提琴、小提琴而作的奏鸣曲,那些单簧管参与的室内乐。渐渐地,我们发现勃拉姆斯的“消极”并非下沉,而是努力向深处流去,不时又向上飞腾。因为在他不断诚实地面对内心冲突的过程中,那种缅怀情节逐步同他的浪漫倾向走到了一起,杰作纷至沓来。

丰富的形式与多样的美,以及个性

勃拉姆斯写作室内乐的轨迹最初与贝多芬相似,后来的发展则证明他是个怀古,但决不泥古的人。在文章最后一部分,我想略谈勃拉姆斯的室内乐作品给予我的三方面最强烈的印象:丰富的形式、多样的美丽,还有作曲家始终鲜明的个性。

贝多芬年轻时,在室内乐方面有过不少尝试,譬如钢琴与管乐五重奏,圆号奏鸣曲,为长笛、小提琴、中提琴而作的小夜曲、七重奏曲,等等。但后来,他的室内乐转为以弦乐四重奏为主轴,此外也完全围绕传统形式——钢琴三重奏、为钢琴与小提琴或大提琴而作的奏鸣曲——来发展,早年多变的形式已不复见。勃拉姆斯则不然,他的室内乐形式始终很丰富,而且是经典与新颖并存。

勃拉姆斯的室内乐写作是从传统的钢琴三重奏开始,但很快就出现了编制较大且不常见的《降B大调弦乐六重奏》;当作曲家进入他的中期创作阶段,继两首钢琴四重奏、一首大提琴奏鸣曲之后,又出现了圆号三重奏。贝多芬早年新颖的作品有点像是进入弦乐四重奏腹地之前的尝试,勃拉姆斯却在体裁的丰富性中找着自己的路。我不怀疑,他的早期作品也有在弦乐四重奏门前徘徊的意思,可作曲家的三首四重奏问世之后,这种丰富不仅没有消失,更成为主流,从中涌现出作曲家晚期的高峰——单簧管三重奏、五重奏等。

这个问题随你怎么看,究竟是勃拉姆斯单纯将弦乐四重奏作为他室内乐中的“一块”,还是他无力在四重奏方面大展宏图(相对于海顿——贝多芬这条线),故而延续那种丰富的形式来创作。怎样理解都没问题,因为作曲家的成就有目共睹。从古典的原则来说,他的做法比舒曼笔下体裁浪漫化的室内乐更传统,也更积极——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又是依照传统来发展。而且这种丰富本身就体现出勃拉姆斯的才华——除了擅长把握大型曲式之外,他对于管乐器的音色是多么敏感。

在勃拉姆斯的年代,他的音响算是特别简朴的,但也有一种特别的美——不求表面效果,而是依照音乐本身的要求表达色彩。法国钢琴家巴维(Jean-EfflamBavouzet)表示,对他来说勃拉姆斯的许多室内乐“太交响化,太厚重了”。这的确是他不少作品的特点,顺着这点进入,我想举两部作品来说明。

勃拉姆斯的室内乐常飘散出忧郁的气息。尽管这是德国式的回忆,我有时依然会想到普鲁斯特的书。哪一部作品是最明显的,在我听来,居然是《G小调钢琴四重奏》Op。25!

我绝不是在开玩笑。坦白说,《追忆似水年华》我也就读了一小部分,从没有离开过斯万家。就读过的部分来说,感到普鲁斯特回忆中的细节描写很合我的胃口。为什么读不下去呢?因为作家沉浸在自己的风格中过于彻底了,回忆总是迷人的,可太过繁复了,层出不穷,让我在美丽的森林中迷了路,或者说,不愿再走下去。这是作者完全不考虑“接受美学”、我行我素的结果。勃拉姆斯的Op。25当然没有普鲁斯特的书那样长,但在我行我素这方面却很神似:作品弥漫着勃拉姆斯典型的混合了苦涩味的优雅,音乐流动是紧凑的,细节很美。只是面对音乐持续的分量,作曲家好像完全没有想到让听者休息一下——演奏时间将近40分钟的作品居然没有一个像样的慢乐章。

根据阿劳的说法,勃拉姆斯对于“行板”的理解是偏慢。即便如此,该作的行板乐章也是相当厚重和紧张的,从而形成了不顾听者的叙述风格,作品的气质又很动人,所以才说像普鲁斯特。尽管该作恰恰是勃拉姆斯室内乐中“交响化”与“厚重”的典型。

另一首乐曲是《圆号三重奏》Op。40。在这首为小提琴、圆号与钢琴而作的三重奏中,音乐形象始终淡雅、透明;勃拉姆斯完全没有将不必要的分量加给圆号,相反,他自如地发挥出这件乐器敏感的歌唱音质。Op。40还有一大特点,它是勃拉姆斯极少数没有采用奏鸣曲式开头的大型(器乐)作品,首乐章是回旋曲形式,我想作曲家是认为此时音乐并不需要一个突出交响性的乐章作为开篇。由此我们就看出“交响化”并非勃拉姆斯的定式。

最后,当我们观察作曲家如何在严密的形式中表达自己强烈的个性时也不能漏掉这首三重奏曲。圆号是浪漫派作曲家所钟爱的乐器,它的声音可说是歌唱、敏感与梦幻三者兼备。勃拉姆斯将这些特点完全发挥出来了,慢乐章中的某些表达几乎让我感到不好意思——仿佛自己太深地入侵了作者的私人领地。然而,当你仔细听这个乐章,又会发现勃拉姆斯从头至尾的复调手法滴水不漏。那样亲切、令人忘却形式的表达,其实是以非常缜密的形式作为基础加以展开的。与之相比,舒曼虽然是热衷复调手法的作曲家,但在极亲密的气氛中,也会不时进入一件乐器的独语,可对比他的《第二号钢琴三重奏》来欣赏。

如果你听勃拉姆斯的《C小调钢琴四重奏》,感到自己在面对持续的灰暗、狂乱,甚至于厌世的情绪的话,也请不要怀疑自己的欣赏能力。作曲家曾给出版商写信,提出有关该作乐谱封面的建议:“你可以在本乐谱的封面上画一个拿着手枪顶着自己头颅的人像。这一来就可以获得音乐上的一个概念。”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勃拉姆斯表达想法与情绪的尺度。

他的晚期杰作,《单簧管五重奏》Op。115是一个独特的综合体,既让我们看到作曲家的不同方面,也仿佛连接着不同的时代。如前所述,第一乐章是勃拉姆斯最典型的“秋天的音乐”,主题优美、萧瑟,长长的旋律好像很浪漫,但它错落成为动机片段的发展又像是接过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的班,让我们回顾古典风格与早期浪漫主义交融所带来的光辉与短暂的希望。作品在秋意中进入一种透明的和声,而在这种透明到达顶峰的柔板乐章,我们看见作者正向着莫扎特那首五重奏(K。581)微笑。也有人指出,Op。115是一部承前启后的作品,和声的表现力已指向勋伯格的《升华之夜》(勋伯格推崇勃拉姆斯,认为他其实是位“改革者”)。相对于小步舞曲通常的三段体,勃拉姆斯以带序奏的奏鸣曲式来写Op。115的第三乐章好像有点复杂,可主题一浮现,竟回光返照般地投射出古典小步舞曲的精神。

将巴赫、贝多芬与勃拉姆斯合称为“三B”的说法常受到非议,但是将他们放在一起,的确令我更敬佩勃拉姆斯。巴赫与贝多芬都强大到一定程度,使人误以为他们就是他们的时代;勃拉姆斯没有这样的力量,却仍然选择向艺术的命运挑战。从这个角度看,也许他真是位浪漫主义者。

勃拉姆斯终生都在寻找他的蓝色花朵,即古典风格与当代音乐的和解。我认为他还是找到了,即便不是所有的作品。他无法使古典风格得到再生,但确实让我们看到落日的影像,进入他辉煌的室内乐世界,我们会看到的,而这样的体验将成为一种幸福。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