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永在的温情纪念鲁迅先生(第2页)
当时,我对于这个有力的帮助,说不出应该怎样的感激才好。这目录供给了我好几次的应用。
后来,我很想看看《西湖二集》(那部书在上海是永远不会见到的),又写信问他有没有此书。不料随了回信同时递到的却是一包厚厚的包裹。打开了看时,却是半部明末版的《西湖二集》,附有全图。我那时实在眼光小得可怜,几曾见过几部明版附插图的平话集?见了这《西湖二集》为之狂喜!而他的信道,他现在不弄中国小说,这书留在手边无用,送了给我吧。这贵重的礼物,从一个只见一面的不深交的朋友那里来,这感动是至今跃跃在心头的。
我生平从没有意外的获得。我的所藏的书,一部部都是很辛苦的设法购得的;购书的钱,都是中夜灯下疾书的所得或减衣缩食的所余。一部部书都可看出我自己的夏日的汗,冬夜的凄栗,有红丝的睡眼,右手执笔处的指端的硬茧和酸痛的右臂。但只有这一集可宝贵的书,乃是我书库里唯一的友情的赠与。——只有这一部书!
现在这部《西湖二集》也还堆在我最宝爱的几十部明版书的中间,看了它便要泫然泪下。这可爱的直率的真挚的友情,这不意中的难得的帮助,如今是不能再有了!
但我心头的温情是永在的!——这温情也永在他的一切友人的心上,我相信。
“九一八”以后,他到过北平一趟,得到青年人最大的热烈的欢迎。但过了几天,便悄悄的走了。他原是去探望他母亲的病去的。我竟来不及去看他。
但那一年寒假的时候,我回到上海,到他寓所时,他便和我谈起在北平的所获。
“木刻画如今是末路了,但还保存在笺纸上。不过,也难说,保全得不会久”,他深思的说道。
他搬出不少的彩色笺纸,来给我看,都是在北平时所购得的。
“要有人把一家家南纸店所出的笺纸,搜罗了一下,用好纸刷印个几十部,作为笺谱,倒是一件好事。”他说道。
过了一会,他又道:“这要住在北平的人方能做事。我在这里不能做这事。”
我心里很跃动,正想说,“那末,我来做吧。”而他慢吞吞的续说道:“你倒可以做,要是费些工作,倒可以做。”
我立刻便将这责任担负了下来,但说明搜辑而得的笺纸,由他负选择之责。我相信他的选择要比我高明得多。
以后,我一包一包的将购得的笺样送到上海,经他选择后,再一包一包的寄回。
中间,我曾因事把这工作停顿了二三个月。他来信说,“这事我们得赶快做,否则,要来不及做,或轮不到我们做。”
在他的督促和鼓励之下,那六巨册的美丽的《北平笺谱》方才得以告成。
有一次,我到上海来,带回了亡友王孝慈先生所藏的《十竹斋笺谱》四册,顺便的送到他家里给他看。
这部谱,刻得极精致,是明末版画里最高的收获。但刻成的年月是崇祯十六年的夏天,所以流传得极少。
“这部书似也不妨翻刻一下,”我提议道;那时,我为《北平笺谱》的成功所鼓励,勇气有余。
“好的,好的,不过要赶快做!”他道。
想不到全部要翻刻,工程浩大无比,所耗也不赀,几乎不是我们的力量所及。第一册已出版了,第二册也刻好待印;而鲁迅先生却等不及见到第三册以下的刻成了!
对于美好的东西,似乎他都喜爱。我曾经有过一个意思,要集合六朝造象及墓志的花纹刻为一书。但他早已注意及此了。他告诉我说,他所藏的六朝造象的拓本也不少,如今还在陆续的买。
他是最能分别得出美与丑,永远的不朽与急就的草率的。
除了以朽腐为神奇,而沾沾自喜,向青年们施以毒害的宣传之外,他对于古代的遗产,决不歧视,反而抱着过分的喜爱。
他曾经告诉过我,他并不反对袁中郎;中郎是十分方巾气的,这在他文集里便可见。他所厌弃,所斥责的乃是只见中郎的一面,而恣意鼓吹着的人物。
京平刚从鲁迅先生那里得到最大的鼓励。他感激得几乎哭出来。但想不到鲁迅竟这样的突然的过去了!
第三天,我在万国殡仪馆门口遇见他;他的嘴唇在颤动,眼圈在红。
从万国公墓归来后,他给我一封信道:“我心已经分裂。我从到达公墓时,就失去了约束自己的力量,一直到墓石封合了!我竟痛哭失声。先生,这是我平生第一痛苦的事了,他匆匆的瞥了我一眼,就去了——”
但他并没有去。他的温情永在我的心头——也永在他的一切友人的心上,我相信。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五日写原载1936年11月《文学》第7卷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