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符文密码与乡愁(第1页)
第二十章符文密码与乡愁
次日天色昏暗,多云,空气中潮气弥漫。理论上讲,我们已经获准通过土著领地了,因此无须再畏惧会遭到攻击,然而实际上,我们所面对的重重困难才刚开始。在我们离开的期间,驻扎在列车附近的人修好了扫雪铲,在机械和手工的双重作用下清除了约有五十码的积雪,然而这样的进度还是太慢了。尤其铁路本身也很窄,因此同一时间内只能容许大约五个人并排做工,其他的人即便想帮忙也插不上手。更糟糕的是,又湿又冷的天气对引擎的影响也很大,我不得不花上比从前更多的时间保养修整引擎。我们的粮食储备也日渐减少。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如果我们能够在弹尽粮绝之前进入这片河谷,都已经算是走运的了。寒冷的天气也极大地影响了士气,每日的打猎小队也多半是空手而归—在这样的海拔,树木非常稀疏,因此也几乎完全看不到野兽的踪迹。雪上加霜的是,风已经起了,气温每天都在下降。即便我们现在就放弃前进回转,想要回到铁港的大本营也极为困难。我们目前的情况几乎没有哪怕一个有利条件。
在日光稀少的情况下(每天大约只有五个小时的日照时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忍受着极寒的天气,在夜间持续挖掘。负责挖掘的人尚且可以通过做工让身子暖起来,但是守卫却每隔半小时就必须换一次岗,否则他们就有活活冻死的危险。如今,我们的晚餐也基本以燕麦粥为主,里面象征性地撒上一点咸肉。夜空中不时有奇异的光掠过,河谷另一头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动物嗥叫声,人们也都在窃窃私语,讲着鬼魂和巨怪的传说。早就没有人再唱歌了—饭后,那天不用参与挖掘的人全部都径直上床睡觉了,尽管车厢里的铜钟显示时间不过是晚上八点而已。在这里,文明社会的时间概念似乎也彻底失去了意义。时间属于另一个世界—属于哥本堡王国和宫廷—却并不属于这里。
就连车厢里的炉子也无法再阻拦无处不在的寒意。那天夜里,我躺在铺位上,尽管大部分外衣都穿在身上,却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我不禁心想,我真是受够了,孤狼、女巫、怪兽……似乎从我遇见国王的那一天起,我就被困在了某个巨大的无理层里,无处可逃。我开始怀念我当时在皇宫的那份工作,我的工房,发条机械、工具、金属、木材,还有一切能够被量化、被计算、可控的事物。我母亲曾经提醒过我,不要牵涉到宫廷的事务中去,她说得没错,皇宫和疯人院并无二致。如果我还有机会活着回到哥本堡,我只愿意做一个普通的钟表匠,度过踏实而默默无闻的一生。怀着这样抑郁的心情,我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我在黑暗中突然惊醒,我心里有种预感,好像有什么事情刚刚发生了。国王也已经起身了。我匆匆穿上外套,离开车厢,走到国王身边。他正和阿诺、约翰逊两个人并肩站着,察看雪地里的什么痕迹。
“昨夜有人来过了。”国王说。
我望向雪地,在月光照射下,我立刻看到一行用箭头或是矛尖画出的字符,只是那些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陛下,这是符文吗?”
“是的,这一带人使用的古老字母。我已经问过守卫了—他们什么都没发现,真是一群蠢货!如果来者不善,我们早就死在睡梦中了。”
附近的雪地早就被我们自己的人踩得一团糟,因此我们也难以看出究竟来过多少不速之客,然而,那一行五六个奇特的符文,显然是对方刻意留给我们看的。是在传递一条消息吗?还是发出某种警告?
“它们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国王说,“我们一直在讨论。你看:这个符文代表的是V,那个则是N。但是这些符文连在一起组成的词,却和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都不一样。阿诺说土著语里没有这个词,哥本语或者北地语里也找不到对应的内容。”
“陛下,会不会是盎格里语?”
“不,这一定是未知的语言—或者密码。尼尔森,帮我把这行字画下来。如果我们还能活着回到文明社会去,我很想知道它的含义。”
我拿出了笔记本,开始描画这行符文的样子:
正在我专心绘制、力求精准的时候,天色也一点点亮了起来。我能感觉到,太阳正从我背后缓缓升起,下一秒就有可能出现在山峦之上。国王、阿诺和约翰逊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谈论着昨夜的事情。突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我抬起头,顺着他们的视线向远方望去,看见山脊上有一条黑线正在朝着我们的方向蜿蜒—是一队人。黑线越来越近,足足四五十个战士,他们骑着马,或是乘着驯鹿拉动的雪橇。他们猛地发出一声怒吼,顺着雪坡直接冲了下来,在头顶挥舞着武器。
噪声惊醒了大部分还在沉睡的人,他们纷纷从**跳起身来,抄起了火枪和剑。
“抓住他!”国王指着阿诺大喊。约翰逊和我彻底愣住了,站在一旁,好像突然石化了一样。
“抓住他啊!”国王又喊了一声,拔出了剑。我们两人宛如大梦初醒,动作迟缓地抓住了阿诺的手臂。阿诺面上仍然挂着温和的笑意,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懵然不觉。
“约翰逊,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胆敢再多往前走一步,我们就杀了这个人!”国王把剑架在了阿诺的脖子上。
约翰逊吼了几句土著语,可是刚刚还在全力冲锋的队伍突然停住了脚步,在约二十码开外的地方排成了一队。约翰逊的声音戛然而止。我们的人站在拖车后,对着来人举起了火枪。气氛紧张极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十分离奇。
有一种孩童喜欢的“双关画”,画本身是不变的,但是随着看画人视角的改变,画面上可以呈现出少女或是老妪两种不同的形象。我们眼前这一幕恰如一幅双关画,画面上的内容也在悄然变化。那些人手中的战斧和剑看上去不太对劲—太长了,形状也怪怪的—不,那并不是武器,而是雪铲。这些人是来帮助我们解围的,而我们却差一点对他们开了火。
阿诺对他们长啸了一声,像是在打招呼,对面传来笑语声。国王收回了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土著人笑着迎上前来。这些人里不光有男人,还有不少女人,也穿着红蓝相间的服装,披着毛皮。最令我们惊讶的是,先前背弃我们投靠土著的伊布森也在这里,他垂头丧气,满脸都是羞愧之色。他对国王咕哝了一句,希望我们能重新收留他,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没敢抬头看向我们的脸。我们稍后打听到了他的故事—那个他本以为答应和他结婚的女人,其实是阿诺的妻子。原来,女人并不是要跟他结婚,而是把他当作阿诺不在时的替代品。现在阿诺要回归部族了,伊布森就没用了。她这次是来把他还给我们的,并对我们“慷慨地把伊布森借给她”表示了感激。
理论上讲,伊布森确实犯下了逃兵罪,这在军队里是很重的罪名,然而就连国王自己也刚刚掉进了一个土著女人的陷阱,他便没什么心思怪罪伊布森了,只希望大事化小,轻轻揭过。在约翰逊把这个故事转述给他的时候,他好几次都差点笑出声来。国王为了责罚伊布森,剥夺了他的军官职位,降为普通士兵。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情了。
库玛族的挖雪方法和我们不同。我们会让四五个人站在列车前面,埋头铲走前方铁路上的积雪,然而库玛人却会先在雪中走上五十码,确定好铁路的走势,标记好一个定点,然后派两列人穿着踏雪鞋、脚绑滑雪板,分别站在铁轨两旁,队伍从列车一直排到定点的位置。听到统一的命令之后,那些人便同时铲去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块雪。用这种方法,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库玛人在一天之内做完的扫雪工作已经追平了我们自己人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努力。
当然,库玛人比起我们而言,无论是穿着还是装备,都更适合这里的气候和环境。尽管我们也穿着冬装和厚靴,却难以抵挡寒意—就连我们几个得以睡在车厢里的人也不能幸免。我曾见过我们的人在不工作的时候全身披着毯子乃至睡袋,只为了取暖。库玛人敏锐地注意到了我们的窘境,便通过约翰逊询问我们是否愿意与他们做交易,换一些更暖和的衣服。我们自然满口答应。一个女人便带着驯鹿雪橇向村子的方向去了,不多时又回到了我们的营地,雪橇上堆着驯鹿皮、毛皮大衣和帽子。
然而,交易本身却遇到了一些麻烦。库玛族并不在意金银财宝,因为那些东西对他们而言毫无用处。即便是我们剩下的那点朗姆酒,他们也不屑一顾—他们自己会酿酒,而且他们认为,自己的酒要好喝多了。他们想得到的只有一样东西:我们的武器。刀、剑和火枪,因为更精良的武器可以帮助他们打猎。
凭借着我身上那一点稀薄的商人世家血统,国王命令我去和他们交易谈判。可我很快发现,库玛人开出的条件极为苛刻:一把精制的薄铁剑换一件毛皮大衣,一杆火枪换一顶帽子。其中有些武器,需要哥本堡工匠足足一年的努力才能制成。然而无论我们怎样砍价,库玛人都不肯让步—要么就按照他们的条件走,要么交易便宣告失败。
我把这个坏消息回禀给了国王。“看来,如果想穿上更暖和的衣服,我们必须先把自己剥个精光。”国王烦躁地叹了口气,“算了,他们想要什么就都给他们吧。必须首先保证我们的人吃饱穿暖,否则我们甚至都无法活着走出这座山。”
先前那个库玛族女人用雪橇拖走了我们几乎所有的武器,又带着更多的衣服回来了,所有人都穿上了皮毛大衣和帽子。离开铁港的时候,国王特地放松了对仪容的要求,特别是刮脸。因此,现在所有人脸上都满是胡茬,头发蓬乱,邋遢至极。如今穿着这些毛皮,我们看上去根本不像是精干的士兵,更像是哥本堡北门卖废铁的流浪商人。
一开始我们还有些担心,自认剩余的粮草不足以喂饱这么多客人,幸好按照库玛人的习惯,我们在交易中循规蹈矩,他们便也不介意附赠我们一些食物。最终,我们的营地里又多了大量的驯鹿肉和一些我们曾在女巫家中喝过的甜酒。
那夜,士气明显高涨了不少。我们围坐在篝火边,尽情享受着库玛人送给我们的食物—或许未免太过“尽情”了,什么礼仪都统统抛之脑后—轮流分享剩下的几桶朗姆酒。国王还从私人库藏里拿出几瓶上好的葡萄酒送给了库玛人,令他们赞不绝口。
然而,我却独自一人坐在火堆边,心情依旧低落。国王发现了我,便径直走了过来,坐在我旁边的木头上。
“你看上去就好像一只便秘的斗牛犬。”他用哥本语说道,语气轻松愉快,毫不避忌粗鄙的用词。近来他经常用哥本语和我交谈,而不是贵族常用的盎格里语,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究竟是代表了亲热还是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