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二章 是神赐予我们大海吗(第1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第二章是神赐予我们大海吗?

年满十五岁的时候,我正式开始在海港另一端的大学修习钟表制造学,隶属机械学院。我的毕业考试成绩十分平庸,这样一所声名显赫的学校—还是这座城市内唯一一所大学—为何决定录取我,始终是个谜团。毋庸置疑,父亲一定利用了他在王庭的某些人脉关系,替我说了情。幸运的是,他的时机掌握得很好。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老国王驾崩了,而父亲在王庭里余下的那点影响力,大约也随着老国王的死而全部消失了。国丧那天,我听见火炮声响彻全城,皇家飞艇悬浮在空中,掠过高塔,将老国王的遗体运往旧都城安息。国王最年长的儿子雷吉纳德(在哥本语里,我们称呼他为拉格瓦德),几年前在与北方人的战争中不幸牺牲了,因此登上王座的是老国王的次子—诺伯特二世,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只不过,在他接下来的统治中,相较他的大名,他更以“小国王”这个称呼为人所知。

当时的我并不太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在余下三年的大学生涯中,我全身心地沉浸在发条机械的奥秘之中。我接触到了工字轮、复式与分离式杠杆擒纵机构,温度补偿器,控制和反馈机制,计算器,还有发条与蒸汽系统之间的接口。作为毕业项目,我设计了一种模块操作系统内芯,当下最普遍的任何一种计算器都可以安装我的内芯,可以在哥本、盎格里与汉桑三种不同的计数系统之间切换。(当然,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以如今的技术,不用更换模块内芯就可以自由切换计数系统。)后来,我的设计终于付诸生产,就连父亲的生意都用到了我发明出来的系统。那是我父亲职业生涯最后几年中的骄傲。

不仅如此,正式成为一名学生之后,只要我穿着红色的学生袍,就可以自由出入皇家图书馆。图书馆位于城中心,里面有一间富丽堂皇的阅读室—打磨光亮的原木、石头拱门、可坐得舒适壁龛和露台。像所有的年轻学生一样,我沉迷于那些禁忌的繁荣时代的神话传说。阅读盎格里语对我来说依然有些困难,更别说是古盎格里语了,不过,光凭插图—有些还是彩色的—也足以让我读懂书上的故事:会飞的房子,能产出无尽食物的箱子,可以将图像从一处传到另一处的魔镜。

还有铁路。几乎每隔一页,都会出现铁轨的图画。有些图画中描绘的东西如此巨大复杂,令人几乎难以想象。轨道接着轨道,车厢挨着车厢—六列、七列乃至更多的列车,并排停靠在一起。在其中一些图画的背景里,我能看到哥本堡熟悉的高塔和教堂耸立的尖顶。这代表,图中的画面正是这座我们称之为家的城市,只不过是它古代的样子。这些图画的真实性也在学术界引起了不少私下的争论,许多学士都曾表示这些图画很可能是彻底杜撰的;就算往好了想,也不过是基于传说与寓言而诞生的虚构插图罢了。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电力时代”,只是个谎言罢了。

至于这些精细得不像话的图画究竟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也一直是众说纷纭。有些人认为古人一定拥有某种捕光的投影设备,然而大部分人都认为,那些画家只不过是技艺高超罢了,他们所使用的是一种早已失传的画技。当然,学士们都小心翼翼,绝不让自己的猜测与讨论留下任何字面证据:皇家检察院早已将一切关于过去技术的探讨贬为异端邪说,因为《圣经》中并未出现像铁轨、飞行器或是魔法交通工具这样的字眼。在中央大道暴乱事件之后,老国王亲自下达命令,严禁任何人讨论这些荒诞的传说—这项新律令严苛如铁,执行标准也反复无常,弄得人心惶惶。凡是触犯律令者都将被流放到城墙之外的荒野中,刑罚所带来的震慑力终于压制了一切公开讨论历史问题的声音。

然而,倘若将那些神话传说贬为赝品,皇室便不得不再提供一项更合理的说法,来解释那些不断从地下发掘出来的奇异物品。安德·卡尔斯坦森教授是皇家古文物研究者、知名学者,他曾在老国王在位早期表示:从考古学的角度来看,被大地掩埋的人类历史分为有理层和无理层。地表以下,有理层仅仅有两三码(2)深,几乎和墓穴的深度同等。若再往下挖掘,就要触及无理层了,那里的任何事物都是毫无逻辑意义可循的。教授说,无理层正如大脑潜意识在人类沉睡时制造出来的梦境,尽管里面会包含许多来自真实世界的有理元素,却不一定会遵循真实世界的物理法则与因果规律。同理,无理层正是人类历史与文化的集合潜意识所孕育,因此,在哪里找到的任何事物,都不能算数。

这样的说法既简洁,又不失学术气息,因此,哥本堡的普罗大众迅速欣然地接纳了它。毕竟,和绝大部分北地居民一样,我们也一直对于黑暗和地下心怀恐惧,据说那里居住着妖精、巨怪,还有各种各样想象不到的恐怖事物。我们属于地表之上的世界,我们是骨血上的沃土之民,精神上的航海家与贸易家。至于埋藏在地下的财富和秘密,就留给那些比我们更勇敢,或是那些不像我们一样拥有发达文明的野蛮人去发掘吧。山洞和深井,一向是哥本堡人噩梦的主角。幸运的是,我们的国土近乎平板,地下水位非常靠近地表,因此日常生活中几乎完全不需要进行深度挖掘。然而,出于同样的原因,哥本堡的房屋地基太浅,不得不紧紧互相倚靠在一起,就像一群醉汉东倒西歪、互相拉扯的样子。

我的机械历史学讲师莫丁森对于古代历史的态度也极为谨慎。他每年仅用一节课的时间专门讲述电力时代,每次讲到这节课时,教室里总是挤满了人。他虽然身形瘦小,嗓音却出乎意料的洪亮,他讲课的声音能响彻整间透风的古老讲堂,震颤彩绘玻璃。日光映亮了教室前方的原木讲台,尘埃飞扬,他站在讲台前,开始罗列电力时代的几本著作:格雷所著的《当代奇妙发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绿野仙踪》。然后,他便会总结自己的观念—不出意料,他所谓的观念“恰好”与官方说法保持了一致。“那么,这些古书究竟给了我们什么启示?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书中的内容?总体来看,故事的寓意是显而易见的。人类深入地面之下,在无理层中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宝库,其中储存着一种强大的能源。这种能量是古代魔法森林的残余物。当人类闯进宝库时,一般都会怎么做?对,他们会贪得无厌,拼命攫取。”(这时,他开始发放《乞丐的盛宴》—一张电力时代的油画的复制品,让学生们传看。)“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人类都拥有神明般的生活。食物永不枯竭,人类是全知、全能的,他们的城镇遍布世界,他们可以在空中翱翔。据说,他们甚至造访过月球。”(讲堂里响起一阵笑声。)“然而,几代过后,几乎所有的宝藏都耗尽了。为了争夺残余的最后一点能量,人类反目成仇,陷入连年的战争。他们发明了可怕的战争机器,还有威力巨大的爆炸物,能够摧毁整座城池,令空气中布满毒素。最后,正如你们所知,天启四骑士现世,然后便是饥荒和人类社会瓦解。大浩劫正式降临之后,就是长久的黑暗时代。

“先生们,我们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呢?”(他忽略了讲堂里的几位女学生。)“听我说,我们在电力时代看到的一切,都仅仅是传说罢了,是富有教育意义的寓言。人类不能从土地中白白攫取任何非他劳动所得的回报。《圣经》上说,‘你应通过血汗劳动糊口’,这就是人类的天职。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任何奇妙的自动机器,也没有人类梦寐以求的那种可以自动做工的锡兵。我们最伟大、最精深的技术永远都是发条机械,机械学是一项古老而高贵的传统,而你们正是它的传承人。你们也都知道,发条机械的工作原理十分明晰,你向其中注入多少力,它就会使用多少力,根本没有什么魔法可言。同样,如果我们要制造蒸汽机,就必须种植森林来作为燃料;如果我们采集风力来驱动水泵、产生能量,就必须等待起风之时,大自然赐予我们多少,我们就只能使用多少。这即是世界上最基本的定律之一。如果我们试图打破定律、从大自然中窃取本不属于我们的能源,那我们的下场将会十分悲惨—那些古书里的内容,尽管纯属虚构,也足以对我们起到警示的作用。”

讲堂里一片寂静,没有人提问题,就算有人对莫丁森的理论产生了怀疑,也还是不说出来为好。

我的学生岁月总体来说还算快乐—尽管在我看来,我把本该握着螺丝刀苦练实操的时间都花在了握笔学习理论上。我在学士酒馆里学会了喝啤酒和朗姆酒,也和其他学生一起造访过园林和游乐场。不仅如此,我对异性的了解也稍微加深了一些。在那之前,女性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巨大的谜题。不知为何,我身边的女孩子似乎对机械都不太感兴趣,我也不知要如何寻找能令她们青睐的话题,因此我的感情生活自然也非常有限。人和人之间为何总要以聊天始、以聊天终?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有什么可说的?我一直都想不明白。

十八岁时,我依然住在父母的房子里,没有收入,每天骑自行车去学校。不过那时,母亲已经开始了她未雨绸缪的准备,执意要先为我和邻居的女儿定下一门亲事。她的名字叫作乔安娜·克洛耶,一位造船大亨的独生女儿,将来会继承一笔不菲的遗产。(那时,父亲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母亲担心最坏的情况可能随时都会发生,也意识到我们的时间很紧张,才决心提前打点一切,生怕我们家再度变得像他们年轻时那样穷困潦倒。)在我眼里,她无趣极了—她必然也是这么看待我的。有几个难挨的周日下午,我们俩都被迫在我家客厅里单独相处,试图玩一玩牌,再聊一些有的没的。她总是显得无精打采、愁云满面。当母亲终于放弃这门亲事时,我们俩都感觉轻松多了。(几周之后,我在街上看见乔安娜和几位女伴走在一起,她眉飞色舞、笑个不停,看上去既活泼又快乐。看来,她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那么愁眉苦脸。)

我找到了一位朋友诉苦,把我全然不知要如何与异性沟通,甚至对异性没有哪怕一点点了解的窘境告诉了他。这位朋友名叫卡列·约翰逊,一位海军军校学员,出身于没落的北地贵族家庭。他的家族在国王面前失宠了,便决定举家迁移,来投奔哥本堡。据说他的母亲来自极北的土著部落,不过从他的五官上,看不出任何母系血缘的印记。他已经在大海峡的一艘护卫舰上服役一段时间了,目前正在接受军官必需的学院教育。他在女孩子面前远比我游刃有余。他还有几个一起长大的姐妹,因此他比我更会讨异性欢心,这也实属正常……更何况,他还长得又高又帅,一头金发,并且佩着海军军官的胸章。

那夜,我们坐在学生最爱去的顶针酒馆里。当我对他讲述我和乔安娜·克洛耶之间失败的相亲经历时,他大笑起来。

“卡尔,你不如给自己造一个机械女朋友吧!”

“说得很对。别以为我没考虑过这个选项!”

“我的天,你和女孩子讲话的时候,别老是左一句榫卯、右一句齿轮的。你得知道怎么逗她们笑才行。”

“笑?”我试图想象自己给乔安娜讲笑话的样子。约翰逊望着我,怕是跟我想到了一样的场景。

“好吧,算了,你不如去找个其他类型的女孩,比如那种聪明独立、能言善辩的!”

“我上哪儿找去,请问?”

“大学辩论社就有很多这样的女孩子,我每周二都去参加他们的活动。下次跟我一起来吧!”

于是,几天之后,我就出现在了辩论社活动现场。一位名叫艾丽卡·索恩的年轻女学生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说,内容大体上是说“哥本堡王国应该迈向民主”。她很有魅力,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美貌,而是一种由内及外的闪耀夺目。她的金发剪得很短,看上去几乎有些像是男孩子的发型了。她讲着一口流利的盎格里语,尽管从(大部分由男生组成的)观众席中偶尔传来调戏和起哄的声音,她也不以为忤,用幽默和智慧化解了一次次的尴尬。我渐渐开始意识到,如果辩论社的女孩子都像艾丽卡一样,那她们定然也不太可能看上我。

起初推动着我来参加活动的那点憧憬顿时全部消散了。活动结束后,约翰逊把我介绍给了他认识的几个女生,但我能看得出,比起和我交谈,她们更愿意和约翰逊讲话。过了一会儿,我就悄悄溜走了,去饮品桌边为自己再斟一杯酒。艾丽卡·索恩就在那里。

“你的演讲很棒。”我说。

“谢谢你,”她说,“你就是卡尔·尼尔森,对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甚至忘了作答。

“我认识你弟弟,”她笑着说,“他告诉我的。”

“你认识乔纳斯?”

“我们是同年级的学生,一起上过雄辩学课程。你是学什么的?”

我最害怕的问题终于来了。除了把真相和盘托出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于是,我对她坦诚地表示,我修习钟表制造术,过了今年就要毕业了。她礼貌地询问我钟表制造术所指的是什么,我解释了,然后便是一片沉默。

“钟表确实非常有趣呀。”最终,她开口说。

我猜,这个时候我就该努力逗她笑了,但是我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任何哪怕有一丁点儿幽默感的回答。正在此时,约翰逊走到了我们身边,艾丽卡也告辞了,转而去和其他几个人说话了。

“你可要小心她,”约翰逊低声说,“听说她在搞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的警告在我看来委实毫无必要,因为她和我之间估计再也不可能有交集了。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