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虞姬02(第5页)
她在大军随北上的途中停了下来,她告诉项羽,她说她惧怕战场,她厌弃血腥,她会这里等他。那个时候她就站在泗水河畔,河水带着微浊的腥气,她看到项羽眼底闪过一丝的不忍,然后,点了点头。
那一夜,窗外没有一丝的风声,虞姬在项羽的贴身衣物里找到了那一封书信,见到了一枝金簪。
那枝金簪她认得,那曾经是属于祖母的,在她将要出阁的时候,年迈的祖母将金簪亲手放进了她的陪嫁妆柩匣子里,可现在,这枝陪着玉姬出阁的金簪,却又辗转到了她的面前。
她想她应该早就应该预料得到她的逃婚带给整个姜氏的后果,她想父亲定会大发雷霆,母亲定会终日以泪洗面,族老们定会低眉顺眼地祈求公孙殿下府看在祖父的颜面上得到一时的宽恕和谅解,可她唯独没有猜到,父亲会让玉姬代而出嫁。
她的一时任性,却酿下了如此不可逆转的后果。
她将两名随身伺奉的婢子留在了泗水河畔的村落里,而自己,却只让成睿赶了马,一路往西而去,一路颠簸,一路劳累,一路的艰辛。
可是站在咸阳城的大道上,她却突然地胆怯了,她不知道当她见到玉姬的第一眼,应该说些什么,是要向她致歉?为她的逃婚而造成的结局?还是问候她,在公孙殿下府过得好不好?或者是致谢,感谢她千里迢迢赠予她的那支价值不菲的金簪?
她便突然发现,不过是隔了一年多的光阴而已,不过是隔了数条河流山川,她和她之间,似乎已经生疏了。
仿佛一条无法跨越的河流就横亘在她们之间,她便陡然想起,那个代她而嫁的妹妹,嫁的正是项羽眼中的死敌。
一个要死守大秦的江山,一个想要取而代之。
她从不曾想过,她们姐妹俩,会被命运如此地捉弄。
此刻她就站在公孙府所在的苍南街巷的巷口,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树荫暗影,任凭成睿再如何地劝说,就是不肯再往前挪动一步。
午后的风带着些许微微的凉意,就在成睿苦劝无果而拉着驾车的马前去饮水的时候,一乘华丽的马车从那街巷尽头缓缓而出,半敞的纱帘,一名女子正端端正正地坐着,一手扶着座椅,一手搭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上,正和颜悦色地和车夫说着什么。
近了,更近了,虞姬一闪身便将自己藏在了马车车辕的后面,只觉得整颗心跳得厉害。
那是玉姬,她的亲妹妹,曾经替她完成教书先生留下的课业,替她完成娘亲嘱咐的绣品,陪她一起割蓝采莲、一起酿蜜赏花的亲妹妹,她一眼便认了出来,尽管她有了身孕,尽管她穿着出阁前碍于庶出身份从不曾用过的绢茜纱,可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可她与项羽的孩子,却死于秦军之手。
而她的亲妹妹,却是秦国的公孙夫人。
成睿牵了马回来,看到的便是虞姬歪歪靠在车辕架上的情景,面上,似乎泪痕点点。
成睿一时怔住了,左右里打量了一番,见虞姬依旧半晌一言不语,便径自向街巷尽头跑去,少顷便跑了回来,苦着脸,“项夫人,夫人不在府里,好像是出门去了,门上也不肯说去了哪里,项夫人,要不,小的、小的明天再来问问?”
虞姬扶着车辕,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一夜风云秋突变,虞姬在梦中惊醒,醒来时,窗外电闪雷鸣,狂风肆虐,一如她的梦里。
她在梦里见到了玉姬,漫天的黄沙飞扬着,刺鼻的血腥气蔓延着,满眼望去,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战场残迹,浸在血色中的旌旗、倒塌的战车、钉在地上的长羽箭、悬于长剑剑刃上欲坠未坠的血珠……她一身红衣如同鲜血染透,而她一身绿裙,却清澈得如同春日里幽静的碧潭;她的身后站着一身黑甲手持盘龙戟的项羽,而她的身侧,立着一袭月白袍手持折扇的子婴。
她记不清那一场风沙走石般的狂风是从哪里骤然长起的,她只记得子婴的折扇在瞬间变成了一枚枚的短剑,如同飞水流星般地刺向项羽,而项羽在身中数剑倒下的最后一刹那,手中的盘龙戟直直飞出去,戳进了玉姬的心脏……
血色一片。
她就在那一刻惊醒,醒来,满脸分不清的汗水,或是泪水。
她突然真正的开始厌弃这乱世,厌弃这没完没了的战争,厌弃窗外不时照亮整个窗棂的电闪雷鸣,她开始莫名地怀念曾经的姜府,怀念曾经无忧的岁月,怀念曾经的玉姬,她甚至告诉自己,倘若真有那样一天,倘若项羽手中的盘龙戟真的对准了玉姬,她会不顾一切地挡在她的身前。
只是因为,她欠她的。
尽管她如今锦衣玉食,而她自己却颠沛流离。
天明的时候,成睿在门外轻叩门,声音带着一丝的惴惴不安,“项夫人,听说公孙夫人今天在府门口广施寿饼,估计人会很多,要不等晚些时候,小的再去问问?”
她方陡然间记起,今日,初十九日,正是玉姬的生辰。
她隔着门窗应了一声,客栈的窗下摆着一面不甚清晰的铜镜,她便一抬眼便看到了镜中的自己,苍白的面容,凑乱的发髻,为了赶路、为了避祸而更的粗衣布裙,她拢了拢头发,开门吩咐成睿去要些热水来,便在听到成睿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从侧门溜了出去。
她被挤到了府邸门前的一株大树底下,背部就抵在冰凉的、依旧沾染着水气的树杆上,她远远地看着玉姬在两名家奴小心翼翼地搀扶下从朱红的大门里走了出来,一袭白底暗云纹朱红缘深衣,如雨后盛开的白莲。
她微微地低下了头去,她听到一位老者似乎扬声说了几句,眼前的人群便如同沸腾了般,拼命地向前挤去,她庆幸她站在一株大树底下,她往一侧闪了闪,繁茂的枝叶,已是几乎遮挡了她大半个身子,她突然就不想和玉姬相见了,此刻的玉姬高高在上、光彩照人如同树冠的木棉花,而她,却是灰头土脸如同逃难的流民。
她又有何颜面去相见。
她绕着树干转过身去,堪堪挤出拥挤的人群,便有一名好心的老妪见她空着手,低垂着脸,将自己拿到的寿饼撕了一半塞到她的手中,笑呵呵地说,“没拿到吧?人太多,其实你再等等,等人少些,寿饼还是会有的,殿下新娶的夫人心性好,平日里施粥赠药,没少接济我们邻里。”
虞姬低着头接过,低声道了谢,便急匆匆地转身离去,她总感觉到,似乎有一抹目光就一直盯着她,从那四面八方盯着她,盯得她不顾一切地拔腿就跑。
回到客栈里,成睿正坐在台阶上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身边一只黑漆木桶盛满着水,只是早已凉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