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刺杀02(第2页)
她披衣起了身,尽管她的动作细微轻巧,可还是惊动了守在外屋的婢子,花奴光着脚跑了进来,却又恐惊吓到了她,怔怔在站在原地,伸着张开的双手做阻拦状,声音因紧张而急迫,“夫人当心些,仔细别碰到那桌角。”
她方反应了过来,她的腹中,有了一个小生命。
昨日那侍医隔着帘子不厌其烦地问道,“夫人近来有没有嗜睡?有没有喜食酸食?有没有易感疲倦?有没有呕吐不适感?有没有容易感到饥饿?有没有……”
她也一一耐着性子回答了,直到那侍医半晌后长长地松下一口气来,一边恭喜着她,一边提醒着屋子里近身伺候的婢子们需注意的事项。
她便在原地停了下来,等着花奴小心翼翼地挪开那些屏风角凳,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锃亮的铜镜里,一张熟悉的却也苍白的脸。
那铜镜中的脸与她记忆中虞姬的脸,仿佛,越来越像了,她突然想,他也许只是认错了,清溪上的那一日,上前向他道谢的是虞姬,询问救命恩人籍贯姓氏的也是虞姬,最后不顾一切千里相寻的,也是虞姬。
她对着铜镜轻声叹息着,却听到外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似乎是蒙云的声音,“灵珠,夫人起了没?刚刚宫里来人了,传殿下与夫人今日进宫,宫里的人就侯在外面了……”
项羽跪坐在雪地上,身下的那片雪,已然被他的血染得鲜红。
伤口的血,终于凝固了。
太阳正冉冉升起,白炙的一缕缕光芒照耀在雪地上,刺得他眼睛生疼。
项羽用手中的长剑撑着自己站起来,一旁的火堆早已熄灭了去,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残留着她被带离走时留在雪地里的凌乱而踉跄的痕迹。
竹筒杯就歪歪地落在一堆未燃尽的火堆里,那一枝白羽箭射穿了它,却也将它斜斜地钉在了雪地上,竹筒底部,残余一点点的清水。
项羽再次在火堆灰烬旁坐了下来,欠身拾起那枝竹筒,小心翼翼地拔出羽箭,将剩余的水一口饮尽,那一口水,依旧蕴着翠竹特有的清爽香气。
如果不是这只竹筒杯,项羽都恍惚得如同做了一场梦,梦里有她,她就在身侧,距离得那么近,近得她对他说了好多的话……
可在她的眼里,自己是……“姐夫”。
项羽突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里暗暗蕴藉的勇气居然在她一个简单的称呼后就烟消云散了,消散得一丝残留都不剩。
他咬着牙撕下了一片衣角,一只手简单地包扎了伤口,然后将那只破损的竹筒杯收进怀里,缓缓地起了身。
他在外廓城郊的一家医馆里躺了两天,头发花白的老者带着自己的小孙女替他换着药,每一次伤口的揭开,每一次血液混合着药膏的纱帛生生与肌肤剥离,他都感觉到疼,疼得牵扯着全身的每一条血脉,可那蚀骨般的疼,最终却都沉积在心底,一点一点地沉淀下去。
他在村头雇了一辆残破的马车,一路颠簸着回去,远远地看到村落尽头冉冉飘起的炊烟,他竟然从心底涌起一抹酸意,那抹陡然窜起的酸意便如同村头骤然长起的风一般湿润了他的眼睛。
他看到一抹火红的身影从院子里冲了出来,在门口堪堪站定,待确认了那站在马车旁一身风尘的是他后,便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他的怀里。
虞姬的身躯撞得他的伤口生疼,疼得他刚刚收回去的眼泪几欲再次湿润了眼眶,他踉跄了半步站定,便任由虞姬将头埋进他的怀里,他感觉到胸口有一抹湿意,生平第一次,他没有推开她。
落日的余晖浅淡着照着,微微的夕阳,折射着屋顶的白光透射在脚边,项羽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屋檐处已然垂着长长的冰柱,晶莹剔透。
他第二日便截了一柱冰,拿了剔骨刀靠在门柱上雕刻着,那一晚在山谷,他守着沉睡的她,便在心底想着,天亮的时候,他要用峡谷里那一棵青桐树枝雕刻一只人偶送给她,就雕刻她沉睡过去的模样,那样的沉静,如同一朵沉睡的莲花,可是天亮的时候,她却被强行带走了,甚至于,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舔噬着伤口。
虞姬晾晒好衣物,端来他的水斛时,便一眼看到了他手中那一尊剔透的冰刻,欣喜若狂地叫道,“项郎刻的是我吗?项郎你让我如何保存它?一到春天它就要化了,这可如何是好?”
项羽这才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刻出来的小冰人,浅浅微笑的模样,果真更多像虞姬几分。
幸好,她们姐妹长得极其相似。
恍惚间,虞姬已然将小冰人夺了过去,捧在手心里,细细地打量着,“原来在项郎眼里,虞姬便是这个样子的,项郎偏爱坠马发髻么?可是这种发髻拣豆荚时不方便呢?不过既然项郎喜欢,虞姬明日就改梳坠马发髻好不好?”
虞姬说着,已然挨着他坐下,半个身子便全然依偎在了他的腿上,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项郎肩上的伤还疼吗?还有腰上的伤口都没痊愈,又添新伤。项伯父说过上几日又要出征了,项郎,刀剑无眼,虞姬害怕。”
他任由虞姬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全然压在他的身上,屋檐下的冰柱有一下没一下地开始在阳光下滴着融化后的水珠,他便在突然间对这种戎马生涯感到厌倦起来,他开始厌恶这种刀尖上提心吊胆的生活,开始厌弃那战场上永远弥漫着的刺鼻血腥气息。
他甚至抬眼打量了一圈这间小院的前前后后,门前有两株上百年的榆树、院墙后有一片雪松,不远处有一方清澈见底的池塘,山背后甚至还一眼常年温润的山泉……他想这倘若是世外的一方清净之地多好,避开世间的一切纷扰、避开那与已有何相干的战争,就那么静静地等着太阳升起再落下,等着一天天变老。
可不远处的营地里,却是传过士卒们操练的短兵相接声。
董越前来拜访时,虞姬依旧依偎在他的身上,不顾冰块刺骨的冷把玩着手中的小冰人。
董越瞥了虞姬一眼,顿了顿,“将军,明日酉时朝廷给北地驻军运送冬衣和伤药,依旧是经河东郡往北,将军要不要派人去截留一部分?眼下冬衣和伤药,也正是我们所缺乏的。”
冰柱上有一滴久久悬而未落的水珠,终在董起一番话后轻飘飘地落了下去,瞬间在风中化为无形。
项羽看着虞姬乖巧地掀帘进屋而去,坐在原地没有说话。
“若是将军担心朝廷使诈,董越愿意孤身前往试探一番,只是若董越没能全身而退,那两千徭役,还望将军多多照拂,他们远离父母妻儿,也都不容易,”董越揖了揖礼。
“不用,”项羽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来。
“其实,末将还有一计,”董越看了眼项羽的脸色,再次试探着,“近来在河东郡、上郡与太原郡交界的云蒙山下,聚集着不少的力量,似乎有齐王的部下,还有楚王的残余,末将想着,朝廷应该是很忌惮他们的,若是将军不想这么早引火上身,待劫走了财物,大可往他们身上推。一来,可以借朝廷的力量打压了他们,二来,也为将军称霸一方扫清了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