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秦宫02(第6页)
水榭里的亭柱,似乎都带着秋日里的寒气。
他便靠在这亭柱上,脑海里闪现出很早之前的那一幕来,他甚至在想,倘若他能预知到后来发生的一切一切,兴许,他会早早地结束掉这一切,又或者,抛开一切远离所有是非。
可他没能等到孟昕,却等到了宁奕。
宁奕带来的消息说,外城西街的老妇人,那位他犹豫着,终最终暂时安置在外城的云婶,晨起提水,因夜里暴雨,脚滑跌近水渠里,溺水而亡。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足足怔了半炷香的时间方醒悟了过来,宁奕在一侧面带忧色瞥了一眼卫管家,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的脸色,小声地嗫嚅道,“圣上,请圣上责罚!”
他来不及等到孟昕出殿了,有些手足无措地叮嘱了几句卫管家,便急匆匆地启程了,骑着马不停蹄地赶赴外城西街,大积不大却颇为隐蔽的院子里,五名负责值守的侍卫就齐刷刷地跪在泥地里。
子婴在西侧的小厢房里看到了老妇人的遗体,满是岁月沧桑痕迹的脸上,似乎走得很安详。
可是,他又该如何去面对姜玉姬?
他记得昨天在城郊墓地见到姜玉姬时,她平静如水的表情下,似乎隐藏了太多的情绪。他转身走出西厢房,抬眼看着院落里那在一夜的风风雨雨里散落一地的枯枝败叶,他只觉得心乱如麻,整个大秦的,整座秦宫的,似乎所有的局面都如同眼前纷乱的场景。
他留下几名亲卫处理着老妇人的后事,而自己在日落时分赶往了守城将士驻扎的北望山,北望山并不在城北,却因山峦之巅一块面北巨石而得名,子婴此刻就站在那高高的在山峦之上,极目远眺着云海深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入目处群山青黛,连绵一片,晚霞就映红着整整半片的天幕,他顺着晚霞的光泽将目光缓缓收近,隐没在依旧苍翠的竹林深处的村郭城寨上空有冉冉炊烟升起,村落外的山峦下有纵横阡陌的田地,田地外围,有如同灰白丝绸般缓缓北上的溪流,那高远的苍穹之下,似乎有狗吠马嘶声偶尔传来,再近些,他看到眼前的薄淡暮霭里,就有两只灰色的苍鹰正破风展翅,迎着那摇摇欲坠的夕阳振翅而飞,渐渐消失远去。
他便突然想起姜玉姬画的那一幅画作来,他甚至清清楚楚地记得胡亥看到画作时的每一个表情,诧异的,脑怒的,不屑的,却有带着一抹赞赏和怜惜的。
原来,那个时候的胡亥,对整大大秦的国运,也是曾经带着一丝猜忌,和疑惑的。
他的心便在瞬间,也如同那一轮眨眼间便看不到影子的落日一样,陡然间便沉沦了下去,似乎,无底深渊。
他突然便害怕了,害怕失去大秦,害怕失去她,害怕所有人对他失去了信心,害怕他自己也会像胡亥一样,被所有人所抛弃,众叛亲离。
有亲卫上前来,低声提醒着时辰,他便急急地转了身,他不想再去看眼前坠入暗影里的一片,他突然地厌弃眼前的这一片黯淡,那一片暗色如同混乱调和在一起的各色墨汁,暗暗的一团,如同脚下的那一块巨石般,坠坠地压在心底。
可是站在秦宫的宫门前,看着那高耸的城楼,看着那一片暗青色的城墙,看着那两扇沉重的铜门,他却突然不敢再前进一步了,踌躇着,犹豫着,他终命亲卫调转了马头,带着满腹的心思回了旧宅,马车绕至侧门的隐蔽处,亲卫越过墙去替他开了门,薄淡的一层月色阴影里,小云清在一株树下便挥舞着手中的一柄木剑,一招一式练的极其有模有样。
他的陡然出现,让云清恍了下神,瞬间清醒,认清是何人后便随手丢了木剑,兴高采烈地扑了上来,拽着子婴的衣袖摇晃着,“皇兄今日怎么得了空闲回府来?是要搬回来住吗?皇嫂可有随行?”
子婴弯下腰来,勉力地笑了笑,伸手抚摸着云清的头,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夫子呢?”
一提陈垢,云清撇了撇嘴,兴致瞬间低了三分,嘀咕着,“皇兄原来是为夫子才回府的,夫子昨日夜里受了寒,今日已服了两剂药,眼下恐已经就寝了。云清恐惊扰了夫子安眠,才来这后院练剑的。哦,云清差点高兴地忘记了,夫子说,见到皇兄要行君臣之礼。”
云清说完便松开子婴的衣袖,一掀外衣就要跪拜了下去,子婴一把拦了,牵着云清的手,随口问道,“夫子怎么教你这些?都自家人,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夫子懂的可真多,可是皇兄,你能带云清去看看城外山峦上的长城吗?夫子说皇祖父着人修筑的长城绵延数千里,集巍峨壮观之能事,数十座烽火台皆建筑在山峦最高处,几欲伸手可摘星辰。”
“夫子言过其辞了些,那烽火台的作用固然重要,可却是需要人爬上去点燃烽烟以通传讯息的,若建在极高处,倘若那战况军情十万火急,怎么才能不耽误军情,错失良机呢?再者,修筑长城可是极为劳民伤财的,当年皇祖父花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耗费了大量的银两,已是累得黎明百姓怨声载道。后来他,你十七叔,更是变本加厉,根本不顾百姓死活,再加上眼下天灾不断,民已不聊生,所以,本殿已然下了命令,暂时停止了修筑。”
子婴心下一颤,也生生停了脚步,“夫子还说了什么。”
云清索性拉了子婴在树下的石墩子上坐了下来,极其认真的想了想,“夫子说,当年我秦国北有赵、西有巴蜀、东有魏国、与强大的楚国接壤,境外还有西戎虎视眈眈,皇祖父举全民之力,采取由近及远、各个击破的策略,北取赵、中去魏、南取韩、然后再进取燕、楚、齐,最终一统了天下。可是天下这么大,那些被我们秦国灭掉的国家,势必会有残留下来的军队和王公贵族,或者是对自己的国家忠诚热爱的百姓,如何安置他们,便比强国富民更加的重要,势必优先考虑对策。皇兄,云清说的应该没有错漏吧?母亲说父亲剑术超群,便是在那数年来的征战中练成的,想来那些战争,便是那些不甘心臣服于我大秦的势力,有心而为之的吧。故而皇祖父为了削弱他们的残余力量,瓦解他们的痴心妄想,将他们的力量分散了开去,便选择了大修城池以安置他们。皇兄,你说夫子讲的有道理吗?”
子婴看着月色下云清那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庞,略微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他便突然意识到,这些年,似乎真的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似乎真的如胡亥所言,一味的为了自保而活得小心翼翼,活得没有尊严,活的……只记得恨,又或者,他远不及皇祖和父亲的睿智与目光的高远。
他在深夜里回了宫,站在书房里,看着那面几乎铺满整面墙壁的羊皮地图,顺着那地图上的山峦溪流,在心底描绘着它们的影子,可是,那些山峦村落,却渐渐地变得模糊。
刘邦拔营起兵的消息是在天微微破晓的时候传来的,消息说,刘邦的数万兵马刘邦绕过峣关,越过蒉山,在蓝田一带两度大败驻守的秦军,眼下已然率越过武关,直逼咸阳城。
依旧站在羊皮地图前的子婴身形便微微地晃了晃,终踉跄了一步方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前来汇报军情的一名亲卫,“消息,可当真?”
子婴的声音有着一夜不曾合眼的沙哑,那沙哑带着几分虚无,让人听着有着几分不真切感,那名亲卫伏于地上,声音小的如同蚊蝇,甚至带着些许绝望的哭腔,“回圣上,是的,他们,我军将全部的兵力调守在了峣关,可是,可是他们怎么就绕过去了,驻守蓝田的少数兵力又以老弱病残居多,防不胜防。待主力军回过神来,他们已经,他们已进入武关了,正在全力赶赴灞上。”
那地图上面,他手指落下的地方,有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远去,子婴眯了眯眼,他记起似乎就在不久前,他的踏雪马就是在那条灞河附近被项羽夺去的,似乎那一天的情形依旧就在昨天,可是一晃眼,如今,却又有另外一个人,要在这里抢压他的江山。
他终冷笑了一声,缓缓落下手来,再缓缓转过身来,问那名亲卫,“宁将军何在?”
“回殿下,将军一早便带兵去了灞上,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联军踏进灞河半步。”
子婴的目光再次从亲卫身上转到那方地图上,自言自语着,“守,如何守?皇祖父留下的百万人马,如今还余多少?那一年九月,我们三十万主力,大破赵军乘胜进占邯郸,这里,我军再增员三十万趁胜猛攻巨鹿,可是结果呢,十二月,他来了,率楚国援军不足十万赶到,三天的时间里,他们九战九捷,我军损了大将王离、副将苏角,那一战,我军惨败!从棘原到洹水,我军是一路逃跑着回来的,军威不再、丢盔弃甲,活着回来的,尚不足五万。”
子婴深呼吸了一口气,“来年七月,洹水之南,殷墟之上,再折损二十多万……而如今,他们联军,将近五十余万人马……最后两万余人,我亲自目送他们开赴峣关,眼下咸阳城内外守不足一千,你告诉我,如何去守?”
亲卫低着头,伏于地上一言不语。
“罢了,你先下去吧,传令下去,不可硬拼,保存实力,宁奕,他会明白的。”子婴抬了抬手,终在亲卫悄无声息地离去后重重地瘫坐在高椅上。
天色,阴沉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