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秦宫02(第5页)
他们之间,隔着她的夫君子婴,隔着她的姐姐虞姬。
他们之间的鸿沟,此生注定无法跨越,可他,却是要做什么?
她猜测不到。
两名宫婢看着怔怔出神的她,面面相觑了一番,方上前来低声静气地请了安,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几案,稍稍替姜玉姬梳洗了一番,便扶上了车轿。
许是下了雨,路上出行的人少了些,马便扬蹄飞奔着,车越发的颠簸,颠簸的似乎连车轱辘都将要飞了出去,可即便就这般的颠簸,姜玉姬依旧靠着车壁沉沉地睡了去,直到马车的宫门口停了下来。
回到羽阳宫,站在那一排石阶之上,她隐隐约约有着几分恍惚,仿若当年第一次来羽阳宫时,她也是这般站在宫门口处,看着那一排排的石阶,犹豫着去面见当时的玉莲若。那个时候的心境,似乎与如今,早已大不同。
灵珠替她斟了热茶,轻声絮絮叨叨了什么,她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就那么倚在软榻上,闻着院中若有若无的几抹秋桂沾染着水气的花香,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似乎太阳已至半空,天色晴朗,可整个院落里,依旧散发着雨后的泥土气息,一名宫婢在廊下急匆匆地前来回禀,只言昨日夜里大雨滂沱,后殿的一处角楼似乎墙壁渗了水,淋毁了三两卷储存的绢麻,不知要不要紧。
那是后殿西南方向的一处角楼,拾阶而上,空气里多了一抹尘埃混合着雨水的涩涩气息,门扉紧闭着,一名宫婢小声地回禀着,“往年莲夫人在时,平日里从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里,只允许每年打扫几回。”
门扇推了开来,三两缕阳光便透过屋顶的明瓦渗透下来,淡淡的粉尘在光圈里狂舞,空气里夹杂着潮湿的水气,姜玉姬站在门处细细地打量了一周,屋子并不大,只靠墙壁零零散散地堆着两只几案,几只大小不一的木匣子,一只打开的木匣子里,几卷素色的绢麻透着湿气,西侧的气窗下挂着一柄青铜剑,剑鞘上镶嵌着的一枚玉石已然蒙了尘,温润的光泽不再,而另一个角落里,散落着一架铜弩机,几枝铜鏃,再并排的一只案桌上,摆放着一张只蒙了层薄纱遮尘的筑。
那是一张足足有十三弦的筑,与她幼时所见到的略有几分不同,经过灵珠的小心擦拭之后,筑体隐隐泛着木色的暗红,姜玉姬在筑前坐了下来,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筑这种乐器时,是在祖父的书房里,祖父当时颇擅器乐,尤其是击筑,一度用坏了几枚竹尺,偶然一次见她在窗下驻足倾听,便顺手教与了她。可是后来,祖父却是突然间将所有的筑都束之高阁,再后来,举家搬迁,所有的筑,不管精良与否,似乎一夜之间俱消尸灭迹。
却不曾想,会在这秦宫偏僻的一处角殿里再次见到。
姜玉姬伸手抚过丝弦,丝弦纤细,可是指腹所到之处,却是紧崩强韧,而一阵曲乐声,便随着她手指的拨动细细流出,而手指,已是隐隐地作痛。
“灵珠,搬筑时可有发现周围有竹尺?这筑,需得竹尺击打,方能得其壮阔之音,”姜玉姬减轻了手上的几分力道,头也不抬地问向一侧的灵珠,可半晌,却不见灵珠的回应,而整个殿内的空气,却似乎在瞬间凝聚着冷寒之气。
姜玉姬住了手,那陡然而聚的冷寒之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猛然回过头来,便看到了三两尺之外子婴紧绷着的脸,而一侧的灵珠,已是瑟瑟地跪于地上,伏地不起。
“孤再次下令,有生之年,在这秦宫里,永不复闻击筑之声!”
【注解】筑,中国古代汉族弦乐器,形似琴,有十三弦,弦下有柱。演奏时,左手按弦的一端,右手执竹尺弦发音。起源于楚地,其声悲亢而激越,在先秦时广为流传。自宋代以后失传。千百年来,只见记载,未有实物。
那最后一句命令的话,子婴是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谁也不曾想到,子婴会这般的怒不可抑、大发雷霆。
怒到无视姜玉姬的劝阻,怒到一抬手便将那张筑用尽全力般地掼到了地上,木质的筑体,瞬间便拦腰折断了去。
半晌,姜玉姬方回过神来,在她的记忆里,似乎从不曾见过这般怒气冲天的子婴,似乎将将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她在头疼之下、半睡半醒之间的一场幻觉。可是那一张躺卧在地砖上的,已然断裂成两截的筑,那一声依旧回**在她脑海里的“呯”然一声巨响,却又分明告诉她,刚才的一切,是真实发生过。
她尚不及思虑明白,她猜测这张筑许是曾经玉莲若的遗物,就如同昨夜里夫子陈逅所讲,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一同习字抚琴,一同读书击筑,或者他月下舞剑,她灯下红袖添香……或许,她这般自作主张的举止恼怒了他,又或许……她猜测不到。
她也不想去猜测了,她只觉得头疼,许是着了夜里的寒气,许是生生被子婴所气恼。
一如她与子婴的曾经。
其实子婴并不曾走远,他急匆匆地冲出羽阳宫,此刻就站在迂回曲折的水榭游廊之上,那陡然而来的怒气与其说是借着这张筑而引发,倒不如说是一连数日来那久久积压着的,积攒着的,压抑着的,终借着这个由头发泄了出来,只不过,却伤害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水榭下的河渠上吹来的瑟瑟冷风,似乎也让他缓缓冷静了下来,可他依旧觉得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堵得他喘不过气来,扶了水榭的栏杆,只觉得需要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方能喘息得出来。
卫管家站在一丈开外,看了眼身后隐没在阳光云朵下的羽阳宫,又看了眼面前因恼怒而面色发白的子婴,终带着三分自责与内疚开口劝道,“殿下息怒,夫人定是不甚清楚当年先皇的旨意,当年一事,也仅仅只是朝中大小官员知晓,那会,夫人年岁尚小。”
“是,本殿也知道,而且那张筑,也是本殿很早之前赠予莲夫人的,莲若为了本殿做了那么多,可如今想起来,本殿也仅仅在她初初学击筑时寻了张音色不错的筑于她。我想我早已忘记了这一回事,可是今天听到筑音,见到这张筑……”子婴微微叹息了一回,闭了眼,稍稍顿了顿,“卫伯,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殿下可是昨夜里睡得不甚安稳?”卫管家看了眼子婴的神色,颇为担忧地答非所问。
子婴看着脚下河渠里冷风**起的阵阵涟漪,一言不语。
昨夜里,他几乎一夜不曾合眼,七子带回的消息,终让他在寝殿里辗转反侧,他几次就要唤人来,吩咐了调派几路人马回旧宅,去护她一夜安睡,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都退却了下来。整座咸阳城,城里城外的局势,容不得他做出如此轻率之举。
他一夜坐听风雨声,一片片卷来的夜风疯狂地拍打着窗棂,伴随着而来的夜雨疯狂地冲刷着回廊屋檐下的夜灯,而他就站在窗前,就任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寒风疯狂的肆虐着他的衣袂。
他想他是担忧着她的,他一早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了手头紧急的政务,便急匆匆地前去羽阳宫,可他没想到,他会控制不了自己而大发了发雷霆。
原本,七子来回禀时,曾低声地说,“夫人似乎脸色不好呢,”原本陈垢托七子捎回的信里也在末尾附加了一句,“务必给夫人开一副祛寒发散的方子,”原本他还吩咐孟侍医随后亲来看脉……却不曾想,一切就事与愿违,变成了如今的这般境地。
子婴叹了口气,思索了片刻,却摇了摇头。
他想,即便是需要给姜玉姬一个合理的解释,也应该是他自己,而不是借他人之手。
他在水榭里与提了医箱的孟侍医迎头遇上,他抬手示意孟昕速速前去,便站在水榭里等着梦昕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