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统理论时代下的最后一个科幻小说家(第2页)
“别胡思乱想!”女人敲敲桌子,仿佛看穿了我的思想。“你最好快一点儿,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在我们改变主意,让你生不如死之前。”
“你们这是在侵犯隐私。”我哑着嗓子说。在确切知道被时刻监视后,我便有种被人剥得精光的羞辱感。尤其对面女人的直视,更让我浑身不自在。
“隐私?”她嗤了一声,“大数据时代怎么会有那种东西?既然享受了权利,就要付出代价。这就是社会的发展规律。”
“你当自己是老大哥!”
“老大哥?”她皱起眉,身子却闪烁了一下。接着低下头,边翻看桌子上浮现出的搜索资料,边说:“《1984》,你还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啊。不过,我们可不那么低级。所有的数据都要经过系统的分析,最终得到全方位的结果和预判。借此,我们体察民情、指导舆论。”
“这是个伟大的时代!”她大笑起来,使得胸脯上下乱颤。“我们会提前发现新的流行因素、热钱走向,并对此做出相应调整,从而稳定经济;我们还能见微知著,预高可能爆发的传染性疾病,并在发病前找到根源,将其消灭;我们甚至能感知危害社会稳定的关键点,然后在其爆发前将这些社会肿瘤彻底隔离或是剔除掉,就像对付你一样。”
“哈!又把自己变成哈里·谢顿了?”
“收起你的小聪明和那些一点都不好笑的老梗!”女人一把便抓起我的头,狠狠砸向桌子。“拖延时间,对我可没用。这里的时空由我说了算,而不是相对论。”
没错!拥有绝大多数资源的他们,总是能人所不能,甚至还可以用大一统理论勘破宇宙的终结和新生。可我才是受害人!我从牙缝间挤出一句抗议:“你那万能的大数据怎么没监控到我正被一群白痴袭击?”
“这可不是个好借口。”她拍了拍我的脸,可每一下都犹如打桩机的重锤快速落下。尽管知道这都是模拟出来的,但我还是被墩得金星四溅,痛得叫出声来。“别把我们都想得那么没有智商。逮捕你时,可没监控到那附近还其他的附脑。所以,你别考验我的耐性……”
可没等说完,她便消失了。几秒,也可能是几皮秒后,她又突然出现了。随后,她一把将我从椅子上拎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吼道:“虚无主义!你竟和那群疯子搞到一起了。不过别得意,你不逃掉的!”
之后,她仍喋喋不休放着狠话,可听上去就像个收不到信号的电台。女人也开始频繁地闪烁,像条扭来**去的印度耍蛇。她几次想伸手向我抓过来,却都透体而过。我这才发现周遭的一切就像是见了骄阳的雪堆,正在慢慢融化。当女人的话都变成高频噪声时,她已消失了大部分,但那犀利的眼神和充满刀锋的嘴角仍不断向我发起进攻。
再见,我在心中默念。可就在彻底消失前,她扯下警徽,掷了过来,正落在熔化的椅子旁边。接着,“嘭”的一声,我便被猛地吸了进去。
四周一片黑暗。我却像是被冲进马桶一般,转个不停。身子仿佛成了个坏掉的西瓜:内脏都被转成了水,与血液、脑浆混在一起,一会儿被甩到脚底,一会儿又灌满整个颅腔。
这是一段该死的程序在欺骗我的大脑,可我却终止不了它—附脑对那个大妞的识别权限比对我的要高得多。或许他们是想用这种方法把我逼疯。然而,我这条如蟑螂般的贱命,很快便适应了海盗船似的旋转,甚至还能有时间把今天这些让人挠墙的烂事梳理一遍。
首先,在多次联系无果之后,我决定一早便去堵我那个傲慢的死鱼眼编辑。可惜,我们还是谈崩了。接着,我扬眉吐气地离开,却发现被人跟踪,不,是袭击了!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儿竟想用电网抓我。而且听后来国管局那个女人的意思,她似乎不知道这伙人。那他们是谁?甚至能对机器警察隐形。而我则被那些傻瓜机器干掉了,被他们囚禁在附脑里接受审问。这之后,那个女人似乎被什么影响,急匆匆地离开,却把我关在这龙卷风里。她好像很想知道我对编辑怒吼的内容……
编辑,编辑!我就知道和那白痴脱不开干系!
我清楚地记得他看见我时的那副尊荣,除了惊讶就是一脸的漠视。他虽然把我让进了屋,却连杯水也没给。但这没什么,我一屁股坐下来,像个怨妇似的把不满喋喋不休地倾倒出来:从费尽心思的设定,到每一个字斟句酌的词汇是如何让人物变得真实,又是怎样将故事写得自洽。我反反复复修改每一条修辞,所有的细节都被我认真打磨,埋藏期间的各种彩蛋更是献给读者的大礼。哪怕是一个标点的使用,或者自然段落的划分,都被我说得十分谦卑,从而希望能换回编辑的同情和对文笔的认同。
可那死鱼眼的胖子却始终是一副痴呆表情,躲在附脑后面幸灾乐祸,又或者根本没有听,只是在网络上和他那些能创造利润的美女作家们调情。不过,他总算在口水将滴到膝盖时回神过来,一双瞳孔从白眼上方翻下来。咕噜了一声,把拉着长线的涎津都吸了上去。然后颇为做作地用手绢拭拭嘴角,捻起面前的咖啡杯(我曾一度想啐口痰进去,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接着,他被对面坐着的我吓了一跳。
我就知道他把我忘了!
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灌了口咖啡,说:“你在浪费大家的时间。现在不是几百年前,文笔、写法、修辞手法都已不重要了。谁还有时间去揣摩这些?再说有脑补库,什么样的场景不能直观地表现出来?只有点子,才是重要的。”他用手指点了点额头,继续说:“尤其是你们写科幻小说的。现在是什么年代?人类早已掌握了宇宙真理,科学也几近终点。未来怎么样也用不着你去预言,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想象得到。没有人会再去看那些贫瘠的想象,大家需要的是刺激,配上脑补库,只要共享个好点子,那就是篇好文。上千亿的点击量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儿。所以,你若还想混下去,最好把那些不合时宜的老旧写法统统丢掉!记住,没人喜欢看枯燥的描写。有那么句老话叫‘时间就是金钱’。有看这些干巴巴的文字的时间,我都可以处理好几百条信息了。所以,别浪费我们的时间,作家!”说完,他又抿了口咖啡。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大一统理论只是对旧时代物理学的总结,而非终点,更谈不上科学。在化学、生物学等上面我们差得还很多。不过很多人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认为大一统理论的那几条公式就是宇宙的全部。
当然,这不是他们的错。在这个统治阶级精英化的社会里,上层的科学家们永远都不会用普通民众的思维和语言来阐述科学,就好像他们使用的是完全无法翻译的外星语言。不过最后他们还是会通报一两条公式或者定理,作为科研成果。这有点像软件开发商:大家都在用他们的程序,可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他们也不会说,因为说了你也不懂。而这帮开发商也正是精英化的一部分。所以当我开始写科幻小说时,便立志成为普罗米修斯式的人物。可惜,我只复制了他的悲剧,却没复制他的成功。
现在想想,或许不是人家不说,而是大家根本没时间安下心来弄懂。信息膨胀的速度早已远快于宇宙,不想被时代淘汰,就得像编辑说的—别浪费时间。但若你能明确目标,会在海量的信息中去伪存真,那还是有大把的时间来享受生活的。所以在我看来,那群整日追逐信息的人都是些庸人和白痴。
反之,在我的编辑看来,我也是个白痴。他半眯着眼,把我的一切都贬得一文不值。现在又开始大谈特谈市场效应,说要成为个好作者还必须要懂得经济学。我真想把面前那半杯咖啡泼他脸上。一个连亚当。斯密是谁都需要去百度的家伙,竟还好意思提经济学!
上个月,这死鱼眼退了我一篇稿子。在那里面,我设定了一个用信用点作为货币的乌托邦世界,最后当权者们却被几个骗子搞垮了台。可这个白痴却对我说这不算是科幻小说。妈的,我现在才知道,他对科学的定义就只限于大一统理论。而此时他倒不怕浪费时间了,滔滔不绝地为我上起了经济学课程。
如果法律允许,我绝对会立马冲上去把他干掉。那对时不时泛白的死鱼眼,四处喷溅的唾沫,再配上傲慢又敷衍的态度,他的每个毛孔里都散发着厌恶。我就像是个坐在火上的水壶,满肚子的水已经沸腾,所有的蒸汽都挤在一起,等待着吹响汽笛的一刹那。
“闭上你的鸟嘴!”带着畅快,我彻底爆发出来。“别说什么要么妥协,要么淘汰,这些话留着吓唬那些新入行的毛头小子吧!狗屁的市场需求!读者能看什么,还不是你们说了算。你们这帮家伙,只让我们看你们想让我们看的。你们用那些自以为是的想当然来扭曲真正的信息,却反过来说我们都不懂。我现在怀疑你们利用职务之便来操纵媒体、新闻甚至科学。或许大一统理论也不过是你们编纂的笑话,那些繁杂的公式也可以用其他信息来解答。所以滚蛋吧!你们这群垄断信息、强奸思想的独裁者!去对着你们用那些花里胡哨的内容意**吧!别再来玷污,人类和全宇宙的真意!”
对,就是这句。那个大妞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我是如何灵感迸发出来的。可这种脱口而出的气话,谁能知道是怎么出来的,我更不会想到能犯了国管局的忌讳。
就在我准备把每一个字都仔细掰开、慢慢分析时,一股通电般的快感袭击了全身。那麻酥酥的感觉让人不自主地颤抖起来,而且一波接着一波,越来越猛烈,就像不断冲刷着堤岸的洪水那样一路狂奔。而在决堤的那一刻,我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身体。
整条脊椎挺起,几乎向后对折过去,像张绷紧的弓,因巨大的力量而微微抖动。然而,陡然从剧烈的翻滚中骤停下来,哪怕仅是精神上的感觉,却仍让人肠胃打结,食道、喉结、舌头和肚子里的一切仿佛被汹涌地推向唇外。
这时,一张大脸出现在我还没调整好分辨率的眼睛前。“欢迎回来!矮子,我们又见面了。”是之前那个带头抓我的白痴。可没等他说完,我便再也控制不住,一口气把徘徊在十二指肠之前的东西全部喷了出去。
但我保证,绝不是有意要吐到他嘴里的。
坐在对面那个被我吐了一身的家伙叫轴子崩坏。天知道他为什么要起这样的傻名,一听就不是好东西。但鉴于满地机械警察的碎屑和那辆四分五裂的押运车,我决定选择沉默。况且,一身变冷的污秽,也让人并不好受,不过这些馊味倒掩盖住了失禁后的尿骚味。
轴子崩坏同样也臭烘烘的,当然大部分是他自己吐出的东西的味道。在把我拎下车后,他便在呕吐和漱口间反复。他也曾凶神恶煞地报出过名号,可没说完,就开始了新一轮的呕吐。
伴着这起伏的作呕声,我打量起四周:这是间不透光的高大屋子,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上晃动的大灯。地上附层厚厚的土,像是个废弃了很久的仓库。旁边几个狗腿子一边窃笑,一边清理着警察的尸体,还把尘土踢得到处都是。而在正对面,除了撅着屁股的轴子崩坏,还有根粗大的铁柱,看上去像个直达棚顶的特斯拉线圈。
“屏蔽器,矮子。”轴子崩坏终于坐起身,吐着口水说:“这样能确保政府的那群老鼠钻不进来,更重要的是可以让我们隐形。所以在这儿,附脑我们说了算。”
“你们是谁?”我讨厌这种装腔作势的语调,何况他还叫我矮子。
“给我客气点!”他指着我说:“我们可救了你一命。国管局的黑狱,没有我们的高压脉冲起搏器,你这辈子都出不来,只能等着饿死。不过你也算运气,毕竟起搏器只有一半的概率能将附脑重启。不过,要是变成白痴或者被电死,也未尝不是好事。万物皆虚!你会先一步体会到宇宙的真谛。”
“虚无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