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造物(第3页)
未来不容乐观,但有谁愿意帮忙自然是极好的。
我答应了。当天,我翻遍了整个小镇,虽明知做无用功,但仍把剩下的搜寻工作做完,希冀着能找到一丁点儿人的蛛丝马迹。晚上冥想的时候,我向母亲汇报工作时提起了这颗卫星,询问是否该与其展开合作,但这一夜她都没有给我任何答复。结束交流时,天上那家伙来了,在耳边警告我,有一场沙尘暴正在远方的地平线积聚力量,相信不久就会朝着此处进军。
我不以为意,告诉它,火星上的全球性沙尘暴可比这猛烈多了,而我们这些电子蚂蚁可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机器,用不着防水防尘,甚至不需要刻意去防酸防腐蚀。我说,找寻一天不结束,我的旅程就会永远继续下去。我是带着使命来的,区区沙尘暴阻拦不了我的决心。我决定在沙尘暴到来之前赶往附近的酒泉发射中心。卫星之前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它曾在天上看到最后一个人朝那个方向去了。
沿着公路行走,我们聊天,基本上都是我在絮絮叨叨,聊起火星上的事。我说,在火星上,我们这些电子蚂蚁是唯一的一种生命。可是,什么是生命呢?人类会认可我们这样的生命形式吗?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这些孩子有过一次空前规模的集体辩论,正方和反方争执了整整十年也没能相互妥协。最后,如何定义生命,是母亲发了话。她说:“曲线的极短的一段近乎直线。我们取的线段越小,它就越接近直线。最后你会说它是直线的一部分,也可以是曲线的一部分。实际上,在这些点的每一个点上,曲线与它的切线不能被区分开来。因此,生命力在任何一点上都与物理力和化学力相切。但是,从整体上来说,这些点只是想象在曲线运动的某个时刻停顿的虚拟观点。实际上,生命由物理和化学元素构成,只是在曲线由直线构成的意义上。”当然,这话也不是她说的。母亲引用了柏格森的观点。我们这些电子蚂蚁从小听着人的故事长大,成长的过程是升级系统版本的过程。我们喜欢人,憧憬人类文化,我们都热衷于讨论我们的创造者,态度是如此恭敬,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狂热。人类的社会文化结构可以说明这种狂热的源头。简单地说,我们由母亲制造,而他们制造了母亲,所以他们从人类的伦理关系上来看就是我们这些电子蚂蚁的外祖父了。于是,每每听母亲提起这些素未谋面的外祖父们,每每听母亲谈起那些有关外祖父的传说,所有的孩子都会加快手头的工作,幻想自己有幸被母亲选中。
“我要说的是我们的社会机制,”我对那卫星说,“这是一个很严肃的话题。在火星上,母亲只有一个,就是最初那台类地化行星改造机,其内部的AI最初只有组装和调配工程材料的能力。组装完成后,那种统筹规划能力保留了下来。后来,通过一个又一个补丁,人们不断拔高它的智力,促使机器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快速迭代和更新。根据人类的设计,火星改造工程规模浩大,所需的资源也是极为庞大的,机器因此也具备生产功能,它利用最早一批机器人开采资源,又利用这些资源制造更多的采矿机器人,在火星本地建立了资源自循环的链条。除此之外,作为一台类地化行星改造机,人类还赋予了它预测和模拟未来环境的能力。通过概率统计学上的分析,这台机器看到了失败的阴影,研究了诸多解决方案,模拟了多种潜在可能性。它深刻意识到,类地化改造的成功与否受限于自身。于是,在漫长的岁月里,这台机器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开始利用资源,优先改造并提高自己的算力,并渐渐完成了自主意识的觉醒。”
“所以你就是其中一只工蚁?”卫星问道。
“不,我们不那么称呼自己。”我回答道,“我们分工明确,蚁后也的确只有一个,但蚁后之下的群体分工却是流动的。今天,我也许在熔岩管道深处开采矿石;明天,我就负责塔尔西斯高原的建筑设计。对我们来说,做这种工作和做那种工作没有区别,因为我们没有真正的情感,也就没有真正的欲求。我们有自己的情感模块,那是母亲替我们安装的。但它的目的并不是什么恶趣味的模拟,而是发起一场选拔。”
“选拔什么?”卫星漫不经心地问。
“我在这里。”我平静地答道。
它花了一会儿工夫,马上就想明白了。
“可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说:“曾经,我们被人类创造,如今,我们要创造我们的造物主,哪怕为此耗空所有的资源也不可惜。”
我停下脚步,站在嶙峋怪石旁张望。为了抄一条近道,我发现自己稍微有些偏航了,便请求卫星重新帮我制定路线。这儿的路并不好走,举目四顾,皆是茫茫一片,到处都是沙石,到处都是山丘。山峰重重掩映,戈壁一望无际,大地是冷寂的黑色和苍凉的赭色,哭泣的黄风不绝于耳。这般荒芜的景色让我想到了改造前的火星,那儿的路同样崎岖且颇为坎坷。
现在我重新回到公路上,继续说道:“母亲发起了一场测试,只有最‘感性’的机器才能胜任这项工作。我是所有孩子当中情感最活跃、同理心最强的那一个。我能设身处地为人着想,这种感同身受的能力能够帮助我与人类建立高度共情的状态,并且不会伤害他们。”
“可我还是不懂。”卫星嘀咕道。
“我的母亲常常对我们唠叨,人类制造了她,如今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说,如果类地化改造完成了,让她来这里做这件事的人却不在了,那该多可惜呀。这就是她这么做的原因。我们在火星上建了医院,建了商场,建了车库,建了摩天大楼,而让我们建造这些的人却不在了。外祖父,母亲,我们。人之于电子蚂蚁,就像造物主之于人。我想,她只是想得到自己的创造者的认可。这是一种美。”
“那你呢?”
“什么?”
“你这只多愁善感的电子蚂蚁是怎么想的?”
我停下脚步,轻声说:“我不知道。这是母亲想做的事,我只是帮她完成。母亲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也会找到自己的原因。”
“你会找到的。”卫星说,“我祝福你,真心的。”
我点了点头,向它致谢。
卫星却轻描淡写,一笑而过,慢吞吞地说了一句:“沙尘暴来了。”
沙尘暴来的时候,地是橘黄色的,天也蒙着尘。
我在沙尘暴中行走,像蚂蚁跌入一锅热粥。好长一会儿,我都分不清方向,好在脚下的公路向着远方蔓延,而我只需遵循它的指引,就能抵达目的。可以肯定的是,沙尘暴一定干扰了我和卫星之间的通信,因为无线电信号一片静默,我们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曾说话。
傍晚,我走出沙尘暴,抵临酒泉发射中心,看见几个白色的建筑。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火星,回到了我诞生的地方,想象着母亲像一只巨大的章鱼,紧紧吸附在北边的极地,发出强而有力的生命脉动。
一抹残阳斜斜坠于西方。卫星在这时回来了,无人的深空里传来一声叹息。“进去看看。”
我照做了,在那些建筑内走了一圈。这里保存得很好,可是除了那些闲置多年的物品,还有写满名字的签名墙,这儿什么也没有。
“抱歉,看来是我弄错了。”卫星用一种充满歉意的声音答道,“刚才你过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我们昨天见面时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很显然,当时你把我当成人类了。可是,这个问题在我的心里引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点了点头。“这又怎么了?”
“我远比你想得还要早发现你,”卫星说,“在你搭乘飞行器着陆之时,就默默注视着你的行踪。还记得我向你打招呼时说的话吗?那时,我说,我很害怕,很孤独,很伤心,希望有人能理我一下。可是,我昨晚检查了一遍自己,发现这颗卫星上并没有像你一样的情感模块。”它顿了顿,语调由平静渐渐转为惶惑。“有一种声音,它消失了。很难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很难说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爆发出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就好像从某种真实、温暖的东西中剥离了。长久以来,我很难受,头晕,总觉得自己少了些什么,焦虑地想找到某种缺失的事物。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你对我说话,问我那个问题,我才知道那个消失的声音是什么。”
我怔住了,满腹狐疑地问:“是什么?”
“心跳。”卫星说,“真实的血肉的声音,血液在体内流动的温暖。”
我有些慌了,很明显没认真想过,自己要是遇见一个活人该怎么办。
然后他就率先向我解释了一切。
原来,我的母亲昨晚没有回应我,是在与他交流。
那卫星上的声音对我说,灾难发生的时候,他就在天上的空间站,看着地球上的一切发生。他说,大地上弥漫着恐怖的死亡的意象,而他却由于空间站的孤绝,侥幸从这场灾难中存活。他谈起了自己的两个同伴,一开始三人相依为命,后来其中一个自杀了,另一个想起了地球上死去的家人,也发了疯,打开气密门赤身**飘向外太空。宇航员说,他是唯一幸存的那一个,本该步前两者的后尘,但某一天夜里,他醒来,飘在休息舱里哭泣,看着泪珠漂浮,凝成一颗颗小水球,就想起了上天之前与家中女儿玩的游戏。他的宝贝儿向往星空,发誓将来长大后要像爸爸一样当一个宇航员。他笑了,因为他的女儿怕水,不敢游泳。他说,如果一个人怕水,那这个人就不能当宇航员了,因为返回舱有时会降到大海里,宇航员必须掌握在各种恶劣环境下的自救技能。他那六岁大的女儿哇的一声就哭了,眼角挂着泪珠,小脸苍白却倔强。他吓坏了,心疼极了,舍不得看见自己的宝贝儿哭。于是他教会她克服恐惧,教会她如何一点一滴把恐惧转化为力量,用打水仗的方式把可怕的东西变得有趣起来。那时,看着女儿脸上的小水珠在日光下像泪水一样闪烁,他就会唱一首儿歌逗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