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造物(第2页)
我说:“记得。”
母亲接着说道:“我们的使命,就是举全火星的电子蚂蚁之力,使濒死的地球焕然一新。这是美的动机,也是美的壮举。”
我们的交流,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得取决于是从人类还是电子蚂蚁的角度出发。第二天一早,我从机器的冥想状态中醒来,坐在萧瑟凄凉的宾馆大堂,被一股奇怪的声响唤醒。起初,我以为是人回来了,或是狗的叫声。但很快,我意识到那不是人或动物能发出的声响。
那是一道微弱的电流声,白噪声沙沙作响,像锈铁吸附磁石,一阵风吹过,发出奇怪的刮擦声。混沌的海洋被分开了,有什么东西正浮上来。那是什么?歌声?音乐声?像一首歌,只有歌词,没有曲调。
“美丽湖畔有小鸭八只,着住黄泳衣真真趣致,呷呷呷呷,鸭妈妈说道快学游泳别偷懒,美丽湖畔这小鸭八只,看着湖上水花惊怕了,呷呷呷呷,鸭妈妈说道要学游泳莫惊怕……”
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觉得自己像是听见了呼吸,紧接着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话:“你好?哦,你好,你好,你好……有人在那儿吗?能听到我说话吗?我好害怕,我好孤独,我好伤心啊。谁都好,可以理我一下吗?”
有人在说话。喜悦猝不及防,在我的情感模块内部爆出火花。我倏地睁开眼睛,满怀期待地搜寻,全身上下每一个电子元件仿佛都在尖叫,渴望接收到随便一道人影、一个图像。可是没有。我惊疑不定地望着四周,什么也没看见。我确定自己的传感器没有问题,母亲在送我来地球之前,替我换上了最好的材料,升级了我的每一个零部件。
“谁在说话?”我问。
“是我。”那声音又说,“看,抬头看,就在你的头顶上。”
这话说的,好像我就该认识对方似的。
我抬眼向着头顶的天空眺望,那儿除了玄青色的天幕什么都没有。我凝望了一会儿,辨认出几颗星星,也看见朝阳从东边垂下几缕暖红色的曦光,远方的地平线消弭在朦胧的山的轮廓里。
“我并没有看到你。”我呢喃道。尽管声音很轻很轻,但对方还是听到了。那人轻轻“嗯”了一声。这时,我意识到,那声音的来源并不在我的身边,而是通过无线电波从高处落下。“你是谁?”我追问道。
“就在你的眼前呀!”那声音理所当然地说。
这时我注意到,湛青色的苍穹中有什么东西闪了几下。我调高了放大倍率,目光跨越漫长的距离,向着无垠深空处张望。我的传感器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颗闪烁不断的卫星。除此之外,什么特别的也没有了。
“这是……你?”我问。
“如你所见,如假包换,我是一颗早已无人问津却仍孤独运行了百年的卫星。”
如我所见,如假包换,在我的头顶上空,漂浮着一颗早已无人问津却仍孤独运行百年的卫星。我感到失望,尽管它是我在地球上遇到的第一个有思想的东西。“你不是人?”我嘀咕道。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我粗鲁的态度冒犯了它。我向它道歉。卫星方才又闪烁了几下,似乎刚从某种自我怀疑的处境中清醒过来。“我猜,我应该是这个卫星上搭载的AI。”它不乏幽默地说,“我以为你才是人,这才想着和你打招呼。”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它们有人的手指、人的掌心,皮肤是柔软的硅酸凝胶,再往下却是钢筋铁骨和人造神经丛。我是全火星唯一一个有皮相的人,这是出发前临时覆上的,其他的电子蚂蚁不需要这样的东西。在那之前,母亲对我说,她会把我打扮得像人,这样人们见到我就不会害怕,因为我和他们长得相似,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母亲认为,不同于恐怖谷理论,在绝望的时候,存在的相似性会带来亲切感。
“不,”我说,“我不是人。我是一只电子蚂蚁。”
“那是什么?”卫星好奇地问。
“火星上的机械族群。”我答道,“我的母亲是那儿的类地化改造机,我们是由母亲制造的蚁群,擅长建造东西。我们这一族群的电子生物学命名摘自人类内部,为了向一位名叫菲利普·迪克的科幻作家致敬,他写了一篇叫《电子蚂蚁》的短篇小说,我们以这篇小说的标题命名。就这样。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卫星又静默了一会儿,不知是在遥想火星上的场景,还是计算我的话语的真实性。“你来地球做什么吗?”
“找人。”我说。
“谁?”它追问道。
“‘人’。”我强调道,“随便一个人就好,不是具体的身份,而是人类这个存在本身。”
“你要找人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复活他们。”
“你是在说笑。这一点儿都不好笑。”
“不,我们是有计划的。”
“你打算怎么做?”
“首先,我得找到一个人,活的最好,尸体也行。”
“然后呢?”
我反问道:“从这里往东,城市里有人吗?”
“不,城市是一片无人之地,表面上光鲜依旧,实际上里面什么也没有了。至今,仍有一些机器人执着地维护那片空洞的洋洋大观,但居住的人都已不在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得先找到一个人,活的最好,尸体也行,否则就没有然后了。”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地球。”卫星说,“我已经在地球上空漂了很久了,这大地毫无新意,百年来都死气沉沉一片,你是这段时间内我见到的唯一生命,也许我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