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中日恩仇数百年(第2页)
近代史上的一大特色,简直让人忍俊不禁:清政府和革命志士都把日本看做靠山。而实际情况是,日本政府从来都没有打算做任何将中国拉回复兴轨道的事。草田男有诗曰:“回首柳暗花明引泣,但慨初生牛犊无惧。”在中国人看来,这句诗甚至有点儿狗屁不通,日本从近代开始就一直因中国缺乏“无惧”,而产生了民族优越感。
日本人笃信的武士道精神就是看透死亡。于生死两难之际,要当机立断,首先选择死,没有更多道理可言。山本常朝提道:“很多人说,无目标的死,没有任何意义。但在生死两难时,人哪里知道是否能按照原先的目标去死?以目标来考量生死,就会以死了不值来解脱自己,从此变得怕死。”
他进一步解释说:“报仇很简单,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上去,杀了对手就可以了。如想着万一不能战胜对手,此念一出,就会以对手人多势众来为自己辩解,甚至不了了之。真正的报仇,即便对手上千,只要有见一个杀一个的决心,报仇也可以实现。”
在师法中国的过程中,日本并未全盘中国化,而是仅仅吸取了自己需要的部分,对中国文化中被其判定为“糟粕”的部分,一概拒绝。日本人一直认为,只有强者才能获得上天的护佑,北条时宗坚持不回复蒙古国书,成为日本最伟大的历史篇章。1274年和1281年,日本两次靠台风保佑,在蒙古骑兵在亚欧大陆肆虐之时,得以幸存。
反观清廷,在甲午战争中和日军的对抗又体现了什么呢?
一、朝鲜战场
1894年9月15日,日军对中国驻军所在的平壤发起总攻。双方交战仅仅一天,日军就攻进了平壤,缴获大量武器弹药和物资。战局的发展体现了坚忍的重要性。本来,日军对左宝贵部实力估计不足,伤亡多于清军。在攻下牡丹台和元武门后,日军已经弹尽粮绝,无力再进一步。此时,中方前线指挥叶志超却被左宝贵战死的消息吓破了胆。他在当天下午四点派出一名朝鲜人,准备以平安道监司的名义投降。日军虽未接受,但当天停止了前进。在叶志超看来是日军同意了自己的投降要求,实际上日军这时也是强弩之末,迫不得已休战。
当晚叶志超不顾众将反对,率军轻装撤退,结果被调度得法的日军趁势劫杀,死伤两千人,被俘数百,远远超过白天和日军正面对抗时的损失。叶志超的举动引起了朝鲜军队的忿恨,他在撤离时,还曾遭遇朝鲜友军的袭击。
最让日本人趾高气扬的是,他们在清军丢下的遗留品中,发现了卫汝贵妻子写给他的家书:“君起家戎行,致位统帅,家既饶于财,宜自颐养。且春秋高,望善自为计,勿当前敌。”
这可能是军事史上最荒谬的书信之一。一位将领的妻子处心积虑劝告丈夫保重身体,不要杀敌,首要目的是保全自己回来享清福。日本政府迅速将这封家书大肆宣扬。日军毫无顾忌地追赶清军,直至后者退入中国境内的九连城,此地已经距离平壤五百多里。至此,北洋陆军拱手将朝鲜全境相让。
二、海战
1894年9月17日下午,黄海大战。“济远”舰管带方伯谦的做法更加离谱。此前他从丰岛战役中逃生,显然日军的实力让他产生了畏敌情绪。见到“致远”舰沉没,方伯谦称本舰受伤,慌不择路逃窜,居然将友舰“扬威”号撞成重伤,以致后者被日舰轻松击沉。“广甲”舰管带吴敬荣也随之逃跑,中途搁浅,吴敬荣弃船逃生,几天后日军击沉了这艘被弃的“广甲”舰。“广甲”舰排水量一千两百余吨,在北洋舰队参加海战的舰艇中排名倒数第二。当时,日方参加海战的舰艇总吨位、射速、人数均超过清军,但日军舰队中排水量最小的“赤城”仅有六百余吨,被安排在战斗阵列左侧。海战开始后,“赤城”被吨位巨大的“定远”、“镇远”(排水量均为七千余吨,是其十倍)轰得体无完肤,但并未出现主动逃跑的现象。这次海战,日方舰艇没有被击沉一艘。
事后,总理衙门收到了李鸿章的电文。“(济远)管带方伯谦即先逃走,实属临阵退缩。应请旨将该副将即行正法,以肃军纪。”“广甲”管带吴敬荣被革职,叶志超被定斩监候(死缓),卫汝贵因没有阻止叶志超撤兵以及落有家书被斩首。
三、辽东战场
11月9日,金州沦陷。之前,九连城几乎一触即溃。在听说金州沦陷后,旅顺的“隐帅”(形容其实际上是旅顺的控制者)龚照玙立刻决定逃跑。龚照玙出身富足,和李鸿章是合肥同乡,由监生捐纳府,加捐同知,保知府,再捐道员,仕途顺利。1890年,他保二品顶戴,成为总管旅顺船坞的官员。
从龚照玙逃跑的时间来看,他甚至成功预计了金州的陷落。11月6日,龚照玙乘坐“广济”急速出逃至烟台。在这一年,北洋水师的舰船多次成为将官出逃的私人交通工具,军心大乱。
龚照玙最初得到的处罚只是留职查看,后因山东巡抚实在看不过,继续弹劾,清廷才命兵部以“失守要隘”的罪名判处其死刑。结果,处死之前他再度被免死。历史上没有记载,但显然其同乡李鸿章起到了作用。
旅顺失守后,日军野蛮屠城,死者两万余人,惨不忍睹。
吴大澂当时的心态也代表了普通中国人的心态:在交手后,终于意识到日本的强大。很快,中国青年就像当年日本的遣唐使一样,留学日本,希望从“同文同种”的日本人那里学到真本事。
进入21世纪,一名在日本居住的中国人写下一本书,书中提到他很佩服在日本新宿街头拉客的中国人,怎么能在街头的芸芸众生中找到同胞,而不是那些不值得浪费时间的日本人(其实,单凭眼神和走路之快慢就可以)。而且他困惑,到了冬天,日本中小学的女生都穿着长不过膝的短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为此曾询问过很多日本人,百思不得其解。偶有人回答他:“因为别人都这样。”而倘若问晚清的中国人,他们就知道这是斯巴达式培养,而且放在中国,叫做“若要小儿安,常带三分饥与寒”。
日本人对中国文化的精髓有过深入吸收,比如必要的礼教。黑泽明回忆自己的父亲异常严格,母亲上鱼放错了位置,就会呵斥:“浑蛋,这是打算让我剖腹自尽吗?!”给剖腹者上的鱼,鱼背向着人;而一般进食,鱼腹向人。
宋教仁幼年丧父,家庭贫苦但刻苦好学。他曾经在日本游学,十年没有回国。那时,他的母亲年过七旬,经常写信让他回来,并责怪他“知有国而不知有家,知有亲爱同胞而不知有生身之母”。宋教仁得到母亲书信后,往往捧书涕泣,长夜不眠,但迫于学业不能动辄回国。宋教仁任农林总长后,有一次去见袁世凯,袁见他西服又脏又破,问已经穿了几年。宋回答说:“留学日本时买的,已穿十年了。”袁感叹之余,赠以银摺扣让他购置新衣。宋教仁婉辞不受,解释说:“贫者士之常,今骤然富贵,哪能忘其本?衣服虽褴褛,但尚可蔽体,没必要太华丽。”
不管任何国家,都有无法“感化”的侨民。章太炎在日本避难三年多,其间衣服被褥从来没洗过!众所周知,他在国内就是著名的“邋遢大王”。逗留上海期间,章太炎的妻子王氏不在身边,无人浆洗衣裳。于是他就干脆不洗衣服,一身衣服“油光可鉴”。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章太炎有鼻息肉(其死因分析,可能即为鼻息癌变),长年呼吸不畅,鼻涕频出。这位兄台率性而为,经常用衣袖公然擦拭,旁人惊讶不已。
初渡东瀛,章太炎还闹过一个笑话。中国人随时随地吐痰,他更不例外。日本房屋都铺着木板,吃饭睡觉都在地上,所以被整理得很干净。章太炎对此全然不顾。他在屋内随心所欲,经常四处吐痰,吓坏无数日本人,也让陪同的中国人尴尬不已。
日军和中国交手的历史,也是日本国际化的历史。1900年,八国联军进军北京时,俄国记者扬契维斯基(Янчевецкий)在他的《北京陷落纪实》中写道:“……在第十一天就攻打了北京。北京是由两个忠实的盟军,俄军和日军,用血汗攻克下来的。在枪林弹雨中,我们与日本人,第一次体验着战争的情谊。”
攻城的第一天,日本攻打齐化门受挫,不得不通过俄军攻克的城门,再通过中国人放弃的哈德门,再沿着城墙去齐化门。
四年之后,日军和俄军在旅顺展开了大战,中国人以复杂的心态见证了他们“战争的情谊”。乃木希典的儿子保典亦在二〇三高地死亡,这是日军有史以来伤亡最大的一次。
日军在日俄战争中得到了中国人的同情,因为这场战斗首先是由于俄国对占领东三省过于急切的心态造成的,第一时间激起了中国人的反对情绪。只不过,当时的中国人没有意识到,东三省不过是两条狗争夺的一块骨头。
1903年春,俄国进军东三省,向清廷提出七项新要求。在日本留学的中国人哗然,各省同乡会纷纷开会研究对策。钮永建当时在东京突发奇想,准备组织拒俄义勇队。然而,留学生会馆干事章宗祥、曹汝霖(火烧赵家楼的主角们)等人,认为学生空谈误国,决无所成。而且动辄组织武装力量,容易引起清廷疑忌,拒绝了大家的要求。
最终,五百名各省学子在神田锦辉馆召开大会,宣布“拒俄义勇队”成立。蒯寿枢、钮永建、叶澜、林长民、王璟芳等人上台演说,豪气干云,掌声如雷。学生们推举陆军士官学生蓝天蔚为队长,每日按军队规章操练,准备赶赴疆场。这些人还致电北洋大臣袁世凯,请他出面向俄国申明东三省主权,否则“与之决绝”。学生军对袁世凯承诺,如果开战,愿意以袁世凯部队属下的身份参战。
不出所料,清廷果然疑虑此事可能为革命党控制,最终授意袁世凯不作任何答复。在朝廷层面或平民眼中,都认为日军是可以解救东三省的力量。清政府因此与日方有默契,暗中协助日方作战。当时在北洋督练公所参谋处的上尉吴佩孚,就曾奉命为日本人搜集俄军情报。
不知道当时的清政府为何认为日本人会为清廷流血,从逻辑上说,国事艰难之时,最多不过是希望二虎相争,看看是否能坐收渔利而已。
话分两头,当时留日青年们异常敏感,随时都可能被牵动起爱国神经。1903年3月,日本在大阪召开博览会,遍邀中国各省官商赴会,留学生秦毓鎏、侯保三、秦平甫等去参观。该博览会中设有人类学馆,让学生们惊骇的是,馆中居然雇用了几名中国人,表演中国的腐败旧俗(小足妇人、吸鸦片烟,等),以此代表中国全体国民,并且还是作为“野蛮人种”中的一种。在中国人的抗议声中,清廷驻神户领事蔡勋与大阪官吏交涉,要求取消这样的“表演”。最初,主办方之间互相推诿,并不真心解决。留学生会馆写信给贝子载振,请求中断中日商业、文化等外交。日本政府担心因此伤害两国商业往来,最终令大阪府撤去这类展览。
辛亥前在日本活动的中国革命志士,亡命天涯,多用日本姓名,以防止日人歧视。陈少白留日较久,最初用了一个名字,叫服部次郎。丁酉(1897年,清光绪二十三年),孙中山从欧洲回到日本,亦取名“中山樵”,这个名字用了好多年,之后改为“高野长雄”。当时,日本维新志士中有个医士叫做高野长英,孙中山的日友平山周对这些掌故都很清楚。平山周是黑龙会的骨干,之前被派到中国考察会党的历史。虽然当时没有黄飞鸿电影,但黑龙会的很多会规,后来也沾染了天地会的模式。这并不奇怪,日本人对中国古代的东西总是有特别的感情。如“剑使青龙偃月刀,书读春秋左氏传”,在21世纪初还是很多日本青年憧憬的生活。
孙中山改名是因为“中山”二字多为世人所知,故易新名以便秘密通信。甲辰(1904年)以前通函署名多用“中山”,甲辰以后则改用“高野”。梁启超亦取名“吉田晋”,因为他很倾慕日本汉学名士吉田松阴。
日俄战争(包括海上的对马海战)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一个新兴的亚洲国家击败了衰败的欧洲强国,也不仅仅在于推动了1917年俄国革命。其最终意义在于将日本引入了歧途,在东乡平八郎和乃木希典的光环下,日本人认为他们战无不胜,从而走上了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