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吾幼(第4页)
“但记忆总不会变的。”
“你说的对。所以原来是数学教授的王平,每句话里都会冒出几个术语。曾经很有钱的胖熊,还是习惯用钱来道歉。但那只是记忆,他们不会再理解。”他又沉吟了一下说:“也许这和他们被遗弃、没能被彻底治好有关系,但不可否认,他们不同了。而与巨大落差和无奈相随出现的,还有耐心耗尽。家里人最终将他们遗弃,有些确实是因为金钱难以支撑了。这些事都不少见,只不过城市的灯光太过闪亮,大家看不见罢了。”
“我还是不敢相信。”我摇头叹气。
“这儿的情况还说明不了问题吗?”他抬起头,紧盯过来,“你对这项技术也很熟悉?”
“因为我妈。”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我简述了我妈的病,以及我与我爸之间的争吵,各自的倾向。
“这种事情没有对错。”他说:“只是你要作出一种选择时,最好对其全部后果有所准备,尤其是不理想的,更不要以爱的名义,因为那只会更糟。为了所谓强烈的爱,肆意加大治疗频率,最后伤害的是所有人。”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不由望了望楼上。
“这不算是最糟的。”他接着说:“停止治疗后,神经元细胞不会再生长,他们的智力水平只能维持现状。而大部分被遗弃的人只是做了七八个疗程,智力水平仅相当于四五岁的孩子。试想一下,一个拥有足够社会经验、身体已成年,又缺少善恶是非,且刚刚被伤害过的孩子被扔到社会上,他会做什么?恶意报复、抢劫、卖**……所以一旦染上暴力,他们就戒不掉了。我们不可能像对待真正的小孩那样,用以暴制暴来树立权威。当他们发现可以挑战权威后,就不再惧怕惩罚了。”
这时他看起来更像是个神父,某种道德导师,但我不愿打断他。
“不过,我咨询过医生,只要治疗下去,他们的智力会继续发展,直到正常。可染上的坏习惯很难再改掉。而且这里的人太多,治疗永远也不够,光提取干细胞的钱就把我老本儿吃完了。我现在只能靠捡垃圾维持基本生活,至少不会饿死。”他叹了口气,走到拖拉机旁,开始拆卸板车。
我知道这时表达同情,或者提出资助物资会更符合社交礼仪。但几番犹豫后,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知道我为什么要弄这个吗?”他没抬头,边干着手里活边问。没等我接过话头,他又自答道:“我儿子是由于车祸造成这里(他点了点脑袋)出问题的,而肇事者就是一个被遗弃的脑复苏病人。所以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关注这个人群,直到儿子接受再生治疗,我觉得应该做点儿什么了。”
“这应该是政府的职责。我们只是纳税人。”
“是啊,”他笑了一下,“可惜政府要做的事太多,总会有照顾不到的。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做。”
“您孩子呢?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我问。
“彻底解放了,就在院后的那片花园里。”
好半天,我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抱歉……”
他摆了下手说:“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去把你的车子拉出来。”
于是我过去帮忙。等我们把垃圾堆好,准备离开时。眼镜男跑出来,送给我一盆花,说是他种的,可我感觉那像是从院外拔来的野花。而姐姐女士不知是原谅了我,还是忘了我,站在小楼门口向我挥了挥手。
我领着得福爸爸来到车祸发生地,一起挂上纤绳,将车子拉出来。他帮我换了备胎。而后,我们擦了擦满是油泥的手,蹲在路边抽烟。
“你是个好人。”当只剩下烟屁股时,我说:“很伟大,真的。我永远也做不到,只能高山仰止。”
之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杀了他。”他没头脑地来了一句。
“谁?”
“我儿子,”他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是我杀了他。我原以为能用爱唤醒他,可那真的不是他。我退缩了,但我发誓没放弃。然而,就是那一点点的疏远,他便恨我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染上暴力的,哪怕把他关起来,他仍变得越来越危险。”
他抬起头,满面泪痕。“相信我,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只能点点头,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
最后他起身爬回拖拉机,本就驼背的身子似乎变得越发的佝偻。“不回去洗手吗?”他发动机器问。我摇了摇头。开走前,他把那盆花扔了下来说:“这花挺好养的。”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俯身拾起花,放进车里。
我想,我妈应该会喜欢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