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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吾幼(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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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吾幼

我终究还是没忍住,在我妈床前和我爸又吵了一架,直到被护士撵了出去。每次都是这样,一谈到治病,就会不欢而散。好在中风后,我妈看不见、听不着,持续的植物人状态让她不会再介意爷俩之间的大嚷大叫和相互伤害。

我想不通他为啥不愿接受给我妈再造大脑皮层的治疗。这技术出现几年了,说不上百分百无问题,但临床经验绝对不少。虽然社会新闻里偶尔能见到一些质疑,可正面的例子更多。

是的,它价格不菲,但毕竟是一系列的手术,且用药特殊。首先要从患者的血液中提取出干细胞,然后混进一种蛋白汤(用来引导干细胞变成神经元),再注射回去。这个手术需要在颅骨上开个窟窿,除了注射外,还要插入刺激电极,使干细胞最终生长成神经元细胞,从而逆转大脑的死亡。

这都是医生说的。关于再生治疗,我能理解的也只有这么多。为此,他特意打了个比方,说手术其实和伺候花草一样简单。埋下种子,然后辅以适宜的水分(蛋白汤)、阳光(电极),便会开出新的花朵。

当然,这里面的维护费用更为昂贵,需要根据年龄、坏死情况多浇几次蛋白汤。谁让神经元细胞无法自然再生,只能依靠不断注射的干细胞。而最主要的是这些特殊药物,包括颅内的激光电极,都不在医保的报销范围之内。

不过费用不是问题,我和芳儿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我爸拒绝签字。所以很多时候,我觉得他不爱她,毕竟在我模糊的幼年记忆里,他们都彼此背叛过,能维持到如今,真心不易。

我原计划上午都在医院,可一看到我妈像尸体似的被人翻转、擦拭,还需更换尿片,以及如填鹅般在鼻子里插了根流食管子,便再也忍受不了。可我刚提起有关治疗方案,我爸就瞪着血红的眼睛让我滚蛋,说我没资格质问他。

这样也好,我不用看我妈的惨状。说真的,她就没跟他过过好日子。

而我也不想这么早去接芳儿。她在远郊一个闺蜜家,探望刚满月的婴儿。那些叽叽喳喳的姐妹肯定会关心我们的生活:母亲的病,生小孩的打算,以及如何平衡两者的费用,仿佛世界上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事了。

所以从医院出来,我便拐到县级公路慢行,看着世界从繁华到凋敝。除了偶尔飞驰而过的货运卡车,沿途已少有人迹。路过的村庄也没有鸡鸣犬吠,大部分房子缺门少窗,露出墙体里的青砖。倒是野花、开得繁茂昌盛,一朵朵颜色各异。

但我总觉那后面似乎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恐惧,于是打了个寒战,没能注意到前方的大坑,一头扎了进去。猛烈的颠簸把我的头撞了个大包。我应该是嚎叫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下了车。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可查看后,还是禁不住跳起来骂街。

这一天都毁了。右前轮爆胎,半个车头陷在坑里,没地方支千斤顶。只能将车拉出来,再行处理。我打电话到保险公司,可他们的救援人员要几个小时后才能过来。

我只好沿路折返,走回刚刚路过的村子,希望能找到人来帮忙。然而直到远离公路,才在一方院子前听闻人声。

院子的围墙上嵌着细碎的玻璃,防止人攀爬。正面有两扇对开的黑漆大门,其中一扇上有个一人宽的小门。大门旁边的墙体抹着粗糙的水泥墙面,上面尽是些丑陋的涂鸦。大门左边的门柱上挂着竖版的木制牌匾,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得福爱心苑”。

我敲了敲门,铁皮的振动声格外响亮,惊得院子里一下子没了动静。

“有人吗?”我又拍了拍哐哐作响的铁门。

一阵鸡飞狗跳后,那扇小门被一点点拉开。门缝处挤出一张苍白的脸,四十来岁,发际线偏后,头顶有一个怪异的圆锥发饰。那个人戴着副眼镜,镜架上却尽是胶带补丁。

可没等我开口,他就大叫一声—“他没角”,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像见了鬼似的,蹬着腿飞快地向后爬。

我也下意识地转回头,并看见没有别的人,于是试探着推门进去。左边有片空地,几个人躲在旁边的水泥管子后面。我挥了下手,准备走过去说明情况,忽觉身后风声乍起。来不及转头,便被一大坨脂肪扑倒在地。额头和肩膀都蹭了好大一块,火辣辣地疼。

“我抓住他了!他再也带不走我们了。”压在我上面的胖子大吼,身上的汗臭味熏得人几近窒息。接着,不断有人扑上来,叠压在上面,彻底让我无法呼吸。

伴着男男女女的争吵和尖叫,我觉得内脏和肋骨已经快碎了。他们太沉了。迷迷糊糊间,叠罗汉的人被推开,新鲜的空气将我重新唤醒。

“你没事吧?”一个女人把我拉起来。她不算年轻,短发,一身蓝色工装,右脸上有几道淡淡的疤痕,显得凶巴巴的。

我觉得自己快成纸板了,愣是好半天没说出话来。面前站着几个人,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参差不齐,年龄跨度更是巨大。每个人都顶着那个滑稽的头饰,估计就是所谓的角。正手足无措地排成一行,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违和感。

“道歉。”扶着我的女士说。

“可他是来抓我们的坏蛋!他没角。”打头的胖子说。他五十来岁,白白净净的,但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身上的味儿。

“他并不是所有的没角的,差点儿被你压死,得福爸爸也没有。道歉,所以你得。”女士有些语无伦次,身子似乎被气得颤抖。

胖子不情愿地走过来,摊开手说:“要多少钱?我赔。”

我还没完全弄懂他的意思。其他人便依次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其中两个还是一嘴的河南口音。

不过女士似乎很满意他们的“道歉”,转过头对我说:“爱心捐献的?欢迎!”

当听见两个鬓角发白的半大老头叫她姐姐时,我便大致猜出这里可能是某种福利机构。一群疯疯癫癫的病人,被社会遗忘,缺少必要的资源。但很显然,这里有误会,我并非来献爱心的,也没那个精力,家里的事情已够让人挠头的了。

我按着擦伤的额头,委婉地说明来意,以及想获得的帮助。女士皱起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来早了。还没回,得福爸爸说过你带了什么物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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