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曲罢不知人在否(第3页)
这样的宁静中大约也只有一人尚存不满——之惟见父王翻来覆去的念着先生的信,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又是‘一切安好,请君勿念’!既然‘请君勿念’,他还来信作甚?!”
而那日随行的心腹也有信至,却说:江南的学子俱是狂傲,君大人一到江宁,便连夜接见来访考生,与他们论了半夜的文章,这才收服住人心。
过了两天则是——“什么‘考场上诸事皆顺,令人不甚宽慰……’?”兰王边念边冷哼,“‘却又觉长日无聊,无以为寄……’”忽然声调就变了,一抹笑意浮上眼角眉梢,“‘闲暇时小寐,忽觉君至,暗喜。醒来方知是梦,一时更觉:更漏无穷,永夜无期。’”再念下去,他终于笑出了声来,“‘昊,潋思君甚。’”
然而“不幸”的是那天是心腹的信先到的,说君大人因琐事操劳偶感风寒,幸有吴大夫及时医治,已然无碍。
于是兰王边笑边皱眉:“别以为几句好话便能哄住我,哼!”于纸上却只漫漫写道:“闱内诸事繁杂,卿身为主考,不必事事亲为。副主试阮誉等俱是谨慎之辈,不妨将细务交之……”一笔一划,详述江宁有关诸吏情形:何人堪当重任,何人名不副实。家国天下间,惟入骨相思力透纸背:“兰卿,保重身体,殷殷盼卿无恙而归。”
几天后,君潋的回信果不枉如许期盼,寥寥数字让兰王欣喜若狂:“‘托君之福,潋之腿伤大有好转,如今已能站立……’”
之惟看见他自椅上霍然起身,笑啊笑啊,最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天正是十五,窗外的桂花已开至了全盛,馨香扑鼻,让人恍惚间仿佛又闻到了那股令人心安的清芬,忽然觉得未来可期……
月下寻桂子,枕上看潮头。
梦里依稀,模糊的,是儿时笑容;十年一觉,醒不来的,是场杭城梦。
十五月同圆,举头望,低头思。
望的什么,思的什么?
在那一瞬,顾无惜觉得自己清楚地看到了白衣如雪寥落,不由“哎”了一声,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原在望月的君潋便转过了身来:“吴大夫这是怎么了?”
他反应了会儿才想起自己就是“吴大夫”,忙答:“呃——没想到这里人也如此之多。”
“山寺月下寻桂子。”君潋微微一笑,望向身旁人流,“看来和吴大夫一般风雅的人还真不少。”
“无惜何来的风雅?”他挑眉,“谁不知这原是君大人家乡的传统?无惜不过相陪而已。”
究竟是谁拉谁出来的?这样的口气!君潋暗暗苦笑,却见那杏色衣衫的男子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已别开眼望了月去,脸上似仍是那副桀骜的神情,却不知为何,只让人更注意他的眼睛,清水般的眼睛,从第一次见就留意了,那样的明净,那样的年轻。
而年轻,偏偏大约是大夫最不爱听的评价,至今记得,上船的第一天他就逼着自己在摇摆无定的船舱中无数次跌倒爬起时,心疼的福全吼他“残忍”,质问他是“几岁的毛孩子”,他登时就红了脸,回敬说:“无惜早已过弱冠!”
听到“早已过”,便知是刚过不久——毕竟没有一个快三十的人还会将二十当回事——却也幸好没因此小瞧了他的医术:如今自己已能在搀扶下行走,乃是不争的事实。
许是真畏了这样的年轻锐气?还是因浮出了京城那层层旋涡,终又要、又能自己呼吸?真想不到有一天还能靠自己站起、行走,只是体力还是不足的样子,连那神医都困惑这虚弱。
果然现在走了不几步,就薄汗涔涔了,一只手递过来,在左边手肘处托了一下,然后就被右边的福全更稳地搀过。抬起眼,果见二人又在互瞪——这样的情况已是屡见不鲜,结果也总是千篇一律的福全告败——无论有多苦,他仍要谨遵医嘱,却没料这次竟是那大夫妥协。
顾无惜瞪了会儿,终松开了手,淡淡道:“君大人若是累了,不妨先休息一会儿。”
君潋还在错愕,已被福全如蒙大赦般的搀到一回廊中坐下,听他关切地询问着:“老爷,累了吗?”继而忿忿,“这个吴小子,好好的要出来捡什么桂子?净折腾人!”
“休得胡言!”君潋低声训斥,果见那年轻的神医已在冷笑,月光照在他脸上,如许凄清,忽有种熟悉的感觉,名为寂寞,于是说道:“吴大夫是一片好心邀我出来走走。你瞧这月光,这桂花,哪一样不是难得的好风景?”
“只怕这山野小庙比不上君大人家乡的名山名寺吧?”顾无惜仍翘着唇角。
“不。”君潋摇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顾无惜转过身来,看见那说话人脸上清淡的笑意,在夜色中漾开。
君潋环顾四周:小小山寺,今夜却不宁静,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动在桂影花枝间,不知有几人当真拾到了月宫的落桂——但这又有何妨呢?总是千里共婵娟,一般的月明。
“对了,吴大夫仙乡何处?”
“无锡。”
“无锡?离江宁不远啊。”
“杭城也离江宁不远啊。”顾无惜直觉回敬。
那为何都不肯归去?如此星辰如此夜,究竟为谁风露立中宵?眼神交汇,又迅速别转:是谁拨动了谁的心弦?“故乡”二字,忽然沉得像碾过心头的巨石,苦得如第一次亲尝的药草。
终是君潋先抬起睫来,望断咫尺天涯:“杭城么?已有十年没回去过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开开落落怕也有几番了,想必并不待我。”
顾无惜点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