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余音嘹亮尚飘空(第9页)
如果身上还多一丝力气,他必会站起,轻拍少年肩头,然而此时他却只能如此坐着,看着,看那清湛的眸子渐渐变得更深,也更远,任喜悦和感怀同时蔓延上心去,却不知自己这半倚半靠慵倦神色已能醉了人一时,更烙了人一生。
“这是个时机问题。”他回过神来,从容道,“就好比是两只老虎相斗,总要等它们斗到两败俱伤之时,猎人才出手。国事也是一个道理。世子想:我国刚派兵进驻朔方之时,乌桓交战双方士气皆在顶峰,我国若是那时便贸然出兵,岂不恰恰是迎其锋芒,等若是代替了乌骨怀金去挨乌骨那言迎头痛击?我军损失必然巨大,这样一来,打虎的反被虎噬,那乌骨怀金倒成了坐收渔利之人,到那时我军非但成不了猎人,只怕反而要听凭他这只老虎指挥了。”
“原来……”之惟恍然,想想忙又道,“所以,我军才要等着乌骨怀金拼得只剩下戎京孤城一座了以后才发兵,就是要等他没了指望,只能全听咱们摆布。”
“没有指望?”君潋笑笑摇头,“世子这话却不全对:他没指望,是对自己没指望,对我轩龙,却偏要他满怀指望呢!”
“这……?”
“若微臣猜得不错,我国在派兵之前定是已与他定了盟约答应助他平叛的。乌骨怀金正是有了这个指望,才敢与他王叔硬拼到底——戎京,一座孤城,如此凋零时节,竟就仗着它支撑整个战局……”他似乎低叹了一声,眸光若水,涟漪转瞬而逝,淡淡又道,“现在他终于熬成了强弩之末,我国恰在这时发兵救助,他必言听计从依附于我,如此,两军合力,定能大破那同样精疲力竭的乌骨那言。如此才是万全。”
之惟听得连连点头,却又复疑惑:“照这样看来,杨开出兵的时机也没错啊,可他为何还是败了呢?”
“时机虽对,他事却干错了。”君潋抬眼,却不望他,“世子忘了:朝廷是要他去救援,而他反去攻城!”眸光一闪,似要透过窗纱望外,可终还是回转了来,轻叹,“如此,岂有不败之理?”
之惟却有不同见解:“我看倒也未必——先生方才不是也说乌桓双方乃是两败俱伤吗?既然如此,那帮哪一边,胜算不也差不多吗?”
“不,世子错了。杨开之败表面看来是败于战事,其实却在于他——”君潋吐出几个字来,“逆天而行。”
窗外忽来劈啪一响——寒茎摧折之声恰与这四字同时入耳,教人不知为何心头突的一跳,之惟不由走近两步,只见君潋又垂了睑看向手中物事,面上表情于片羽吉光中影影绰绰,竟有几分模糊。“先生?”他蹲下身,举眸相望,“何谓逆天?”
君潋握了下手中发结,又放开:“逆天便是不顺理成章,不应和王道,是争,是图,是染指,是贪念,是……失道寡助。”
君潋回眸望他,已作了浅浅一笑:“诚者,天之道也。人无信则失朋,何况国家?这次我国已与乌骨怀金有言在先,怎可临时起意背弃盟约,落井下石染指其都?这岂有不败之理?”轻叹了一声,又道,“可怜那杨开大约本还想做一围魏救赵之计,却没料反被别人以此计将了一军。”
之惟怎样伶俐,一语入耳已领悟了七分:“先生是说:杨开去攻打戎京乃是为了引乌骨怀金掉头回援?这岂不是说,杨开是要去助乌桓叛军了?”
“不错,杨忠略此举正是此意。乌桓两军混战,乌骨怀金之所以敢排出背倚戎京的阵势,便是依仗了与我国之盟,认定他背后安全无虞。而今杨开却带兵突袭,不若是从背后给了他一重击,他若回援则将以背面叛军,若不回援则等于将国都拱手让人。无论怎样,他都定处败局。于兵法上,杨开此计不可谓不高明。”
“若真如此,总也是灭了乌桓一方兵马,也未必便是坏事。”想到了什么,他眼睛一亮。
君潋看着他:“哦?世子觉得这是好事?”
那眼波清明如镜,似笑非笑中似能映鉴万般心情,他哪里敢瞒,只能实话实说:“这样做虽非正道,但我军却毕竟占了人都城,也就占了主动,想那乌骨那言若要登位也总是要将国都要回来的吧,到那时,我国便可漫天要价……”说着说着,声却小了下去,他自失地一笑,“呵,学生这想法是不是天真了些?”
君潋却没笑:“若是战局当真按此发展,世子之言倒也可行,只可惜这招围魏救赵,用成了的不是我军却是乌骨怀金:他料到了杨开意图,反用其人之道,不惜冒险分兵袭击朔方,终还制其人之身。”
之惟不由摇头叹息:“果然是天命不可违啊,只恨那杨开贪功,吃败仗不算,还累我轩龙一国都背上反复之名……”心头电光火石一闪,他抬起眼来,“可乌骨怀金又是怎样料到他意图的呢?照理说,他应一直于两国盟约深信不疑啊,先生?”
“大约是他先得了消息吧。”君潋略皱了眉,顿了一下,方道,“三国四方,间必横行,风声走漏也属寻常。”
之惟心中不置可否,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又问:“那乌骨那言那边也应该是得到些军情的吧,可为何他明知杨开是去助他,却袖手旁观呢?”
君潋并没立即作答。
他便又问:“先生?”
君潋转眸,顺手拨开学生额前覆眼的几缕垂发,之惟只觉沁凉指尖滑过,如同一阵清风,眼前顿觉明亮开朗,端看那人淡静容色,如沐三月春光。只听他说道:“只因他也跟他侄子一样听到了同一条传言:我军是要先占戎京,再进瀚海,联合了西羌将他乌桓两方都困于莽原之中消灭,再一同瓜分了乌桓。”
君潋瞧着他,微微苦笑:“的确是厉害啊……”正要再说什么,却见学生揉着腿站也不是,蹲也不是,便道,“世子还是先坐下吧。”
“好!”他巴不得这一句,话音未落,人已坐上了床沿,还没坐稳,却又“哎呀”叫出了声来。忙伸手摸出那疙人的物事——原是管笛。
君潋一见,便拿了去。
他便凑得更近,笑笑道:“先生,好久没听你吹笛了。”
君潋抚过那笛身,一指动作竟像是牵了全身似的,凝望着凝望着,他居然就咳嗽了起来,好几声才止住。
“先生?”莫名地,他有些慌。
却见他摇头:“今天是不成了,我太累了。”他抬眼看着他,神色中竟带了几分郑重,笑得清然又眷然,“还是等将来你父王班师还朝的时候,你央他吹给你听吧。”
他下意识地应了,只觉那语气奇怪,未及深想很快便将那话语带神情全都淡忘了,却哪里能料以后,无数离合因果早已于此,一语成谶。
那时他只记得他看到君潋取下了笛上之穗,将手中那团发结连到其上,他见他十指忙碌却压不住颤抖,是太累还是什么……想着脸已又快红了,忙撇开不究,然后便见那修长手指刚将新笛穗重结上笛尾,兰王已进了门。
他忙起身:“父王。”
兰王看了他眼:“温过书了?”
他不敢答,忙偷眼看他先生。
君潋便道:“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