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生为兰(第6页)
还是这一起背负的沉沉家国……
沐沧澜不由闭上了眼睛,眼睑下一阵涌动的酸热。
“沐沧澜!”激动的皇后已再不能维持她的端庄雅静,一步踏到他身前,直呼其名,“你若还要固执下去,那就莫怪我与你们拼个同归于尽!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一起死!”
“娘娘。”他睁开了眼睛,眸中晶莹如佛前悲悯哀伤的莲灯,“您可知您若真这么做了,死的会是多少人?”
“我管不了,管不了!我只要我的丈夫!你让他回来……”一国之母再忍不住夺眶的泪水,哭泣如无助的孩童,佛珠从她指尖滑落在地,跌在青砖上极清脆的一声。
沐沧澜心中隐隐恻然,弯下腰去,想替她拣起,忽然眉棱一跳,身体急速侧闪间,随手就将手珠掷了出去。窗外树影摇动,听见珠子散落在地的几声轻响。随即归于平静。
他直起了身来,淡淡问道:“鉴湖那天也是你?”
“不,不是我,是东瀛的……”皇后煞白了脸,等出了口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索性一梗脖子,高声道,“这有什么?!我堂堂一国皇后,要处置个贱种,难道还错了?”
心中已有什么尘埃落定,此时,他反轻轻的笑了:“娘娘,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评断?臣劝你还是安分守己,这于自己、于国家都好。”
“证据?你跟我要证据?”绝望的女人疯狂的大笑起来,“证据就是你自己啊,沐太傅,你知道吗,皇上他这十几年来唯一‘宠幸’过的人——”尖锐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来,“哈哈哈,就是——你啊!哈哈哈哈——”
沐沧澜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马后则笑出了更多的眼泪,那声音渐渐嘶哑,仿佛困兽的哀鸣:“呵呵,好好好,那就大家一起去死吧!什么君臣,什什么家国,都是一场笑话,都是脏的!什么皇后,什么三宫六院,哈哈哈哈,还不如一壶春日——啊……”她低下头,不敢相信的看见没入前胸的匕首,刀柄上熟悉的鸡血红宝石流光耀眼,宛如转瞬即逝的曾经欢情。
她咳嗽起来,血珠从唇角溢出,断续如她最后的声音:“他……竟然……连这个……都给了你……”
沐沧澜的眼里一片浓黑。
女人的身影滑落在佛前,像一片轻羽,佛祖眉眼不动,不忿怒、不嗔怪、不唏嘘。
沐沧澜转过了身去,门外,血色黄昏里,倦鸟归巢,逝水东去。
“太傅。”一直守在窗下的引路侍女仍立在原处,分毫未动。
侍女抿唇一笑,疏疏寥寥:“宫门之内有何处可逃?”说着,她转身缓缓走向院中,石栏绕古井,井水寒凉深不见底,残阳照花影,风来时搅动一地红浪。她低下头,看见那红浪无声的拍上自己的裙裾,染红了那粗陋的服色,像是那件一直未有机会穿着的嫁衣。
“你……可有什么要求?”他发现自己声音在颤,因此压得格外低。
她也发现了,只又是一笑:“烦劳太傅去趟城南普济寺,替小女子许个愿:来世不为皇家奴。”
他点了点头,用力,听见一声水花,扑簌如同自己眼中掉落在地的泪滴。
然而,终究没有转过头去。
浓云肆卷,飒飒风起。
京城内外一律敲响了丧钟——皇后崩逝。
闻讯后,太子即要亲自出京迎奉梓宫,后在众大臣的劝阻下才未成行,改由次辅张克化、郑风如等先行赴行宫治丧。
皇后死因公布天下乃是思念燮阳帝过度,积忧成疾,但同时也有谣传道她乃是为皇夫殉情而死,传言的人说得有根有据,道是她殉节用的匕首还是皇帝钦赐,许是当初定情之物也未定。一时朝野上下莫不唏嘘。
参与治丧的官员倒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保持沉默,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那最年轻的内阁次辅在看到迈进血染的佛堂时,轻轻哎了一声。
郑风如的眼睛掠过了茶几上唯一的一杯茶,那杯子放置的位置看来看去总觉得不太对劲。面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跟着大家一起安排了大丧事宜。只是在空隙时,他悄悄询问了宫人:“那个投井殉主的宫女叫什么名字?”
“诸樱拂。”
“诸?诸家?”
“大人好记性,就是前几年因谋反抄了家的诸太师家,诸樱拂是太师独女,抄家后就没入宫中为婢了。”
“哦。那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都死光了,听说好像有过个未婚夫,又好像是没有——要是定过亲的,就入不了宫啦,早发配岭南了,她那未婚夫也肯定受连累……”
“那就这样吧,谢谢你,公公,我问你的事千万不要和别人说。”
“您放心吧,我们宫里的人懂规矩。”
送走了那宫人,郑风如的目光不禁又一次落到了那茶杯上,直到别人来叫他:“郑大人,张大人那边正找你呢!”才又投入了忙碌中去。
这头一切都安排停当之后,次日,太子亲出南门,迎梓宫,奉安于宫中,后辍朝五日,服缟素,日三奠,内外会集服布素,朝夕哭临三日。后移万寿山千秋城殡宫,太子亲送。自初丧至百日,亦躬亲致祭。时大战初歇,百废待兴,虑举国服丧劳民伤财,得太后允后,免治丧,余如故。册谥“纯孝”,即后世所称纯孝圣母皇太后。
大丧之中,太子迎回了太后。皇后梓宫之旁,祖孙再见,俱流泪不能自持,经臣下多次劝说,太后乃止泪回舆。太子亲自驾车,侍奉祖母回宫,百姓沿途焚香叩拜,皆称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