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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夫人以手压住我肩膀,把下颏放在手背上,瞅着他,不怒反笑:“男人我见的多了,还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好厚的皮,你居然还敢说我这妹子是你的老婆?人家是个黄花大闺女,你算个什么东西,大伙儿在这里听着,你们见过这样睁眼说瞎话的人么?”
龙修嘿嘿两声:“就算现在还不是罢,总有一天会是的。反正是迟早的事,我只不过提前唤了我自己的娘子几声,罪不至死吧!”说罢不待我再次发作,整肃衣冠,上前两步,向我一揖到地。
“在下龙修,今年二十五岁,未曾婚娶,家世清白,这些年走南闯北做点买卖,家中也算薄有积蓄。今天当着在座大伙儿的面,姓龙的向夜来姑娘求亲,一片诚心,天日可鉴。倘若姑娘应允,在下发誓,终生待你如珠似宝,决不敢怠慢贤妻。这枚戒指乃在下家传之物,今日权且作个表记,万望姑娘笑纳——也请白夫人和大伙儿做个媒证。”
“我瞧瞧。”白夫人劈手先将戒指夺去,翻来覆去瞧了两眼,格格笑道,“我说小子,听你这番说话,对我妹子倒也是一片痴心,好罢,人家看不看得上你暂且不论,可你自个儿也得放点手面出来啊!你不是薄有积蓄吗,怎么,聘礼就拿这么个银东西充了?——什么值钱的,拿一锭银子到外头也打得三五十个出来。婚姻大事,你这等寒酸,难道让我妹子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许了你不成?你还做梦哪小子!”
“你当我是没见过好东西的人,当面哄我们?”白夫人脸色一沉,“分明存心戏耍,别说我妹子,就是我这关你也不能够过!”说着强把戒指塞到我手中,“妹妹你瞧,简直把人的牙都笑掉了!”
“夫人有所不知,世上有一种金子,真是白的,看去却也和银子差不多。细看才看得出,那光泽是柔的,不似银子那般傻白刺眼,夫人是行家,您法眼细瞧,定能立辨真伪。这种金有个名堂唤‘鹅毛金’,原比黄金还贵重几分,只因世人大半不识,多有当作银子,白糟蹋了。在下这枚戒指是正宗十足的鹅毛金,顶上镶的是夜明珠,虽称不上连城之宝,倒也不算是存心辱没姑娘。”龙修侃侃而谈,说得似模似样,“况且,这戒指乃在下世代家传,物虽微,在下是十分看重它的。今日我向夜来姑娘求亲,要她进我龙家门,这表记自然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夜姑娘请看,戒指里头还刻着您的尊姓,究竟是哪年哪月谁刻上的,在下也不知道,只知从这枚戒指传到我手,这个字就已经刻在上头了。可见你我相遇于此乃是冥冥中前缘注定,姑娘,只怕你命中是逃不过要做我龙家的媳妇了。”
白夫人瞪他一眼,狐疑地把戒指打量半晌:“这光头看来倒真和银的不大一样,妹妹,你瞧呢?”
“我不会看这些,世上有没有鹅毛金这样东西,我也不知道。”我把指尖探入戒指轻轻一摸,内环果然刻着个夜字,笔画宛然,“但这个字是今天新刻上去的,这錾口还都是新的,断然无疑。只怕连这枚戒指都是你今天到金银铺里现打来的吧?最近的镇子离这儿也有几十里,倒是辛苦你了——什么前缘注定,一派鬼话!”
我冷笑道,将戒指掷向龙修。他没接住,小东西落到地上滴溜溜一径滚开了,龙修跟着它跑了好几步拣回来,拈在手里心疼地吹去灰土,苦笑道:“姑娘果然好眼力,可这是鹅毛金没错!我若骗你我是你孙子,不是你老……老……那个,至于那个字……姑娘,其实在下觉得命由天定,也由人走,有些事情,不是前事注定了就不能更改,天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它只会叫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你若一味听天由命,那才是中了命运的圈套。世人只说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来还,究竟多为自误。真正弄人的不是造化,是人心自己,若肯听在下一句良言,这世上有多少天注定的惨事,其实大多不必发生——夜来姑娘,命不是不能更改的,一切全在乎你自己,你信我这句话么?”
我心中陡然一动,仿佛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从幽暗深处探出头来,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半明半昧地闪烁,如同盲人突然开眼看到的星光,只因从未目睹,看见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心底里自己也没触碰过的某部分忽忽一翻,但终究看不清楚。光芒一闪即逝,马上又是一片黑暗。只听到白夫人骂道:“你又变成算命先生了么?还想花言巧语骗我妹子,怎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
也只有龙修,伎俩被当面拆穿后还能如此若无其事地宏论不绝。他的目光不偏不倚直落在我眼里,眸中光采明亮,看去倒是诚恳得紧。不知怎的,我心里的怒意已无影无踪,面对这个轻薄骗子再也气不起来。
心中仿佛只剩一片疲倦。很冷、很淡,一层薄灰似的。
白夫人还要骂,我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龙公子,多谢你一番错爱,只是我无意婚姻之事,对你更没有半点心思。我想我们之间断断是无缘的了,过去我对你多有得罪,现下向你说声对不住,也望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和你不过是陌路人,谁也不认识谁。”
“听见了罢,人家姑娘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你就别罔费心思了,快把你那破东西收起来罢!”白夫人啐道。
龙修低头看了看戒指,把它悬在指尖轻轻转了一圈,收入衣囊。
“没关系。夜来姑娘,你不喜欢我,那是你的事,我无可奈何。可是我喜欢你,今天之后,也还是一样的喜欢你,这就是我的事了,你也管不到我,对不对?”他脸上没有丝毫黯然,依旧神采飞扬地笑着,“我龙修自今日之后不再骚扰夜来姑娘,但我心里照旧喜欢她,照旧想要她做我的老婆,除了她我谁也不娶,天荒地老,誓不更改。我这话句句真心,如今还得请夫人和在座的各位,同来做个见证。”
说着向白夫人、站在一旁的二牛和店堂彼端那帮农人各作一揖。除了二牛慌忙还礼,旁人谁也没理他,那伙人一直远远地观望着这场闹剧,却不发一言。
龙修冲我笑笑,自说自话地在火边坐下来:“姑娘请放心吧,我既发了誓,绝不会再胡说八道打扰姑娘了。可否容我在此暖暖身子?外头冻了一天,手脚都僵了。”
“别处没火么?坐远些,别讨人嫌!”白夫人非常不情愿跟他共坐一处。我把那柄短刀掷回郎家兄弟席上,砸得碗盏叮当一阵乱响,他们怒目而视,又不敢发话,我不理睬,拂拂衣襟也在火边坐了下来:“你随便吧。”
“多谢姑娘。”看了看满脸不乐的白夫人,“和夫人的恩典。”
龙修闭上了嘴,整间店堂顿时安静许多。他好象确是冷得厉害,揣着手闷不吭声地烤了半天火才缓过来,伸出手想去拿白夫人的茶壶倒杯热茶喝,被她一瞪只好缩回,干笑两声,道:“长夜枯坐,甚是无聊。我有一个提议,不如我们轮流讲讲自己听过的奇闻趣事,或哀艳,或诡怪,也不问真假,只当大家彼此交换,乐呵乐呵,岂不是寒夜一大赏心乐事?”
“俺?”二牛本是等着听故事的,突然被揪出来,吓得双手连摇,“俺可不会讲……俺啥也不知道,客官爷,您别拿俺开玩笑。”
“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兄弟肚子里一定有许多好故事,你就别藏着啦,就讲一个给我们听听,又少不了什么!”龙修强去拉二牛,重重拍着他肩膀,二牛拼命挣扎,只嚷:“俺真的不会!客官爷,您别拉俺,俺……俺走了!”
见他起身要走,龙修只得放手,叹了口气:“别别,小兄弟,我不逼你,你好生坐着吧。唉,我还以为各位都是见多识广之人,必有不少好故事可讲,看来我竟猜错了。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什么奇闻,只好由我这个毛头小子来讲给你们听了。到底是女流之辈啊,想必就是见过什么奇事也记不住吧,所谓头发长……”
“小子,你给我闭上嘴巴。女人怎么了?说到见识,只怕这儿的所有男人连我这个女流之辈的一成也还赶不上!”白夫人将手里抓的一把瓜子往地下哗地一丢,冷笑一声。龙修朝我促狭地挤挤眼睛,夸示自己激将计的奏效。
我垂目望着红黄的火舌,悄然叹息。
如此费尽心机地造作,一吹一唱,拐弯抹角,却是何苦呢?这故事迟早是要讲的,早早地讲了出来,倒也好。
该来的要来了,也好。
我洗耳恭听。
我只觉得非常、非常地疲倦。
白夫人像一位名伶那样矜持地用眼风把众人一扫,又抿了口茶,说道:“我这半辈子,若说惊心动魄、千奇百怪的事情,也经过不少了。不是我在此说空话,凭它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就是那口不能言世理所无的、人万万想不出来的怪事我也亲见了几桩。哼,说出来你们也不信。如今我也懒得说那些神神鬼鬼的,我就拣一件极寻常的讲罢,虽然平常,这可是真事。那个女子的遭际真真是可怜可叹,但普天下也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事,自古至今,从来都是女子多情,可男人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他们甜言蜜语地欺哄着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心里真正的想头是什么。就像我说的女子,她生在贫寒人家,从小被卖来卖去,也不知经过了多少男人的手……”
白夫人掀开自带的锦缎套子白铜小手炉的盖子,拨了拨灰,继续讲下去道:“这女子遇上很多男人,有赞她美貌无双的,有发誓一定要娶她为妻的,她全没当真,因为后来总是一再地证明这些男人不过是说说而已。最后她到了一位王爷的府中,被收为姬妾,那王爷位高权重,可是对她偏偏宠幸得不得了,不但夜夜专房,到得后来,就连一些对谁也不能说的、干系极重的当世的大秘密也只告诉她一个人。她能有个这么样的收稍,该是心满意足了罢?可是命里的魔星是躲不过去的,那是劫,它来了你就逃不掉。这时候那女子在王府中已是一人之下,连王爷的正室夫人论起实权也还不如她,可她偏看上了府里的一个武将。这武将倒也是王爷看重提拔的人,仪表堂堂,一身好功夫,他对她说了许多贴心贴肺的话,于是那女子就痴心妄想起来,以为此生终于有一个男人是真心疼爱她的,以为世上只有他,要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皮囊或别的什么。她布谋已久,终于有一天,趁王爷不在的时候,她跟了那个武将逃了。王府里的荣华富贵、逃走之后的天罗地网,全不顾了。她死心塌地,从此就算是把自己嫁给他了,虽然那男人连抬花轿也没给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