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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太过谦了,众位年纪比我大,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定有不少见闻。都说越是乡村之中,越是多有奇闻异事,众位定然见过不少罢?小妹虽然年幼,那些鬼狐野话倒也听长辈们说过一些。反正这寒冬十月的也没别事可做,不如我们彼此谈谈见闻,就当是讲故事,以消永夜。”我注视着富贵叔的脸,只把他看得局促不安,低下头去,不与我目光相接。我向呆立在旁的二牛望了一眼,微笑道:“听大哥的口音和这位小兄弟一模一样,各位都是本地人吧?——看来你们与此间店家是老相识了,一定常来这里住宿——可是每年都来么?大冬底下,不知众位大哥有什么要紧事,还在道上奔波呢?”
富贵叔突然抬头,愤愤地大声道:“俺们干什么来,为啥要告诉你!你这姑娘吃饱了不去睡觉,只管打听人家的闲事做甚!”顿了顿,“俺们也不认识这里的店家,怎么,不认识就不能来住店么,哪里的规矩!”
“小妹不敢过问众位的要事。”我笑道,“只不过听大哥和这位小兄弟说话,你们该是旧交啊。大哥的名讳,小兄弟方才说了——是叫——富贵大哥对吧?不敢请教您尊姓,富贵大哥,咱们住隔壁,小妹还要在此逗留几日,有什么事您尽管呼唤,出门在外大家原该彼此照应才是。”
那汉子哼了一声不答,我转头看向二牛,在同一瞬间“富贵叔”也向二牛望去,目光严厉非常。少年仍然在帘子外露着个头,半张着嘴呆望,见大家都看他,登时慌乱起来,肮脏的蓝棉布帘簌簌波动。
“俺没说。俺……俺不认识这些大叔,姑娘客官,您一定是听错了。”吃吃艾艾半天之后,他鼓起勇气,当面撒谎,一说完马上把头缩回帘子后面去了。
众人的神情松弛下来。我不置可否,就在富贵叔他们那一桌拣个了空位,席地坐下。火盆旁边的三个男人马上向后挪了几步,离我远远的,阴沉地打量着我,仿佛我有瘟疫要过给他们一般。
“富贵是个好名字。既然大哥不肯见告,我就姑且这么称呼您罢,得罪了。”我向火上烘了烘手,仰脸对富贵叔笑道,“富贵大哥,您贵乡都有些什么好听的古记哪?讲一个给小妹听听成不成?——譬如说,有没有什么——关于妖怪的故事?我听说在乡村里这种事很常见的,是不是?”
“没有!俺们那儿太太平平,没有什么妖怪!你家里才闹妖怪呢!”不单富贵叔,二三十个汉子一听这话全都大怒,弃了残席,齐齐起身。
他的同伴纷纷响应,但听乱七八糟一片声响,众人拔脚便走,有人忙乱中踢翻了菜盆,炖牛肉掉到火里喷出滋滋焦香。
“对不住,小妹穷极无聊,打扰各位用饭了。”我站起身来,拱手道,“大家继续吃吧,我这就回座上去,决不再冒犯了。众位大哥,都请坐下。”
身子将转未转之际,忽听背后数丈之外,有人喜气洋洋地大声喧哗。
“我回来啦!外面冻死人了!咝~夜来姑娘!……哎,人呢?夜姑娘,我回来啦!”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我再对富贵叔点点头:“您请坐,告辞了。”他扭过脸去。身后卷来一阵冷气,客店两扇板门被风吹得砰碰作响,那闯入之人进了门便扬长不管,任由店门大敞四开,只顾在那里焦急地询问:“夜来姑娘呢?夫人,您看见她没有?我找她有急事!”
我背了手静静看着龙修弓着腰向白夫人探问,贵妇爱搭不理,虽然一直以眼角朝我瞟着,却不屑告诉那没头苍蝇似的小子我就在这店堂里。白夫人厌烦地拿出瓜子来嗑,任凭他左一个揖右一声夫人,只偏过脸去不睬,偶尔用力掸落衣上的瓜子壳,恨不得把眼前这个烦人的家伙一并远远地掸到角落里去。
龙修是这么糊涂的人么?一个大活人就在同一屋顶下,他竟会瞧不见?我不动声色。总也不过又是一出双簧,你们能演到几时?
即使他们不累,我也懒得看了。
“为什么你总有这么些‘急事’找我?”我向原先的座位走回,冷冷道,“这次又想卖给我什么,还是又做噩梦了?”
“你在啊!”龙修闻声见人,顿时展开笑容,喜出望外地迎上来,装得倒是挺像。
“你在就好,刚才我担心死了,还以为你不声不响地结帐走了……姑娘,幸亏你还在,否则我……”
我无视他热情的笑脸,绕过他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白夫人还拿帕子拂了拂毡垫,大力附和着我的冷淡:“妹妹真不该走开这么久,瞧瞧,你的座儿都被乱七八糟的人踩脏了,这还怎么坐呀!”
龙修颠儿颠儿地跟过来:“姑娘,可算找着你了,要不可叫我怎么办!”
“奇怪,我既没欠你钱,又不是你的老子娘,我走不走与你什么相干!我要走便走,难道还得先请你的示下么?”我以尽量刻薄的言语将他的话堵回去,以免他又得了话柄,顺竿爬上来纠缠不休。龙修脸上一副欢喜之极的模样,当我说话之时,他早已摇唇鼓舌,急不可待,不知有多少混话要说。给我不留情面地一噎,他毫没尴尬神色,嘻嘻一笑,摇头晃脑地把手伸到袖子里去掏摸什么,边掏边道:“怎么不与我相干?当然啦,不拘你要上哪儿,我都绝无阻拦之理,并且必当鞍前马后、端茶递水、万死不辞。可是老婆要去什么地方,这个……似乎是应当跟老公事先说一声的,我记得通常别人家都是有这么个规矩的啊……”
龙修从袖子里掏出一物,双手捧到我面前。我看也不看。
“你休想再从我身上骗钱。管你什么阁的胭脂,你的货我不会再买了,趁早收起来吧。”
“看清楚了,这是胭脂么?”他打开那个绸子包裹着的小东西,在我眼前一晃。白亮亮的一道光,龙修的动作太快,那光芒拖着缕缕虚化的尾巴,像条闪电带着尘烟。只一霎,那物件被举到我鼻子底下,我扫了一眼。
“我不带首饰,也不想买。你不如卖给这位夫人吧。”
“我也没想卖给你啊。”龙修撇撇嘴,话音随即一转,“——我是要把这个送给你的。”
“心领了。您‘送’的东西我买不起。”我讥讽地加重了字眼。
“你这话说的……咳,都叫我没法接。”龙修脸上居然也百年不遇地微微一红。那枚银戒指倒也精巧,打造成一条龙的形状,方寸之地也鳞甲宛然,手工十分细致。只是雕琢痕迹太重,我虽对女人饰物一窍不通,也看得出这戒指断然出自匠人之手,鳞爪须角,龙身上的东西一样不缺,形制却甚为死板,毫无腾云布雨的气韵。便如一个初学丹青之人,兢兢业业地对着实物一笔不敢少地描了下来,却终究只得个形似,总是缺了点什么,大概这就叫做匠气吧。只有那龙口尾相衔之处顶出一颗指肚大小的珠子,龙须盘绕做成托子嵌住,倒是光彩熠熠。我沉着脸不动,龙修也不动,一直将戒指举在我鼻子底下,看情形好象我若不接他就要把这东西塞到我嘴里似的。我把脚尖点住火盆边微一使力,人连坐垫一同往后滑了尺半,躲开了龙修的手,方开口道:“拿走!”
他亦步亦趋跨上一步,脚还在半空便急着解释:“你今儿可冤枉我了,这戒指真是送给你的,我若要你一文钱,名字倒过来写!……以前的事咱就别总翻老帐了成不?现在你我之间……那不是不一样了嘛,世人谁听说过丈夫送妻子东西还要钱的?”
“无赖!”我叱道,腾身而起,郎家兄弟还在旁饶有兴致地看好戏,眼睛忽然一花,面前一堆碗盘中的一把短刀已抄在我手中。龙修正高呼:“干吗……”颈间一凉,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再妄动了。
我手上加了三分劲,刀刃陷入肌肤,这刀的锋口已经很钝了,但只要再推进一根头发的距离,龙修也必将血溅五尺。我眼帘下垂,看到他白皙的脖子上淡蓝色的筋脉被压得高高凸起,一跳一跳。
“你如此放肆,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要是杀了我能让你高兴一点,那你就动手吧,我绝不抵抗。”他在刀口下肃然道,鼻子忽然**几下,“可是能不能麻烦你换把刀?这把刚切过猪肘子,我最讨厌炖肘子放许多茴香大料了,气味恶俗!”
龙修皱眉掸着衣摆被她踹上的鞋印子,着实拍打了一番,抬头瞅着我俩,啧啧有声,赞道:“好一幅双美图啊!夫人,不是在下当面拍马屁,似夫人这等国色天香的美人,踹了在下这一脚,本是天大的艳福。这件衣裳在下本该从此收藏起来再也不洗才是,只是如今在下却不比往日了,野马上了笼头,我的老婆现在这里站着,在下纵然心有不舍,也只好把夫人的玉趾香尘这个轻轻拂去了。请夫人多多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