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3页)
“福大命大,或许吧……当有善报可就不一定。我知道那悬赏榜文不是刘震保出的,他还没这么大权力跨府缉人。那是朝廷颁下的榜文……朝廷要拿我,天子要杀我,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自言自语发问,不待她回答,自己接下去道,“因为名册上那些文士终于是保住了。我知道,我这一跑,刘震保仓促间找不到旁的法子,那道奏本是我写的,如今要随便寻个人出来推翻它,难服天下人心。圣上就是有心偏袒,也抵不住百官眼目、众口攸攸。所以那些人不能杀,刘震保抓了他们,还得把他们放了。你说他可得有多气呢?总得找条道儿,让他出出气罢?他可是手握西北半片江山兵权的威远将军呵!你说圣上聪明不聪明、朝廷英明不英明?这丢卒保车的妙计……这妙计,你想不出来罢!嘿嘿,哈哈!”
“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不易之理。你饱读书史,难道不明白这道理……”连理心中凄酸地想着,可是没有说出口来。她立在炕边,这回换她低头俯视着男人,短烛烧到尽头,火舌一窜老高,扑扑把抽搐的光辉撒到他脸上。黑暗前一刹那反常的亮如白昼,那张脸如同浸在水中一般,每一根初生的皱纹瞧得分明。她很想将他的头揽入怀中,紧紧地,然而她的手抬了一抬,什么也没有做。
“你说得对,我福大命大。他们都没能抓着我,我福大命大地平安回了老家,我要去接我的爹娘,我要带着他们躲进深山,再也不看这个肮脏的世界。我找一个深夜,和老婆儿子回家,我要回家……”他两眼控制不住地挤了几下,眼角撇出深深的鱼尾,看去很像一个促狭调皮的男孩子,“……我走了这几年,一次也没有回来看过爹娘,将军府里忙,将军离不了我,多少大事都等着我帮他决断……我现在终于不忙了,我能回家了……我回了家……家已经没有了。”
话说到此处,最惨痛的回忆已经呈现,再没有什么比它更痛,回忆的人反而平静下来。他怔怔望着前方,双手平放在膝盖,像一个初入塾的乖巧的蒙童,非常地乖……他说:“我的家变成了空屋子。我的爹娘,被官府拿去,杀头了。”
噗地一声,烛火熄灭。突然围拢过来的黑暗,铁幕一般,仿佛整个世界也在一瞬间被谁一口吹灭。这沉重的逼迫,如同万仞之下的深水,要把人肺里仅存的一点儿气息也挤出来,全身骨骼碎化成泥,谁也无法独自抗拒这个人世的重压,除非互相偎着抱着,除非互为骨架支撑,否则铜头铁臂也撑不住、撑不住的……连理来不及多想什么,他的人已经在她怀里。她张开两臂紧紧搂着他。她手指上还绕着那根断线,血红的黄丝线末梢垂着银针,刺了他的肩膀,然而谁也不觉得,谁也没工夫觉得。
男人把头深深埋入她胸前号啕大哭。那儿还有一道旧伤痕,九爷的手泽还未曾从她身上完全消失,连理感到胸膛疼痛的压迫,是哭不出来、叫不出来的闷痛,那疼只是盲目地一路钻进心里去……她抱住他的头颅,听到自己一遍遍无力地重复:“文爷,不哭,你要保重身子。夫人和小少爷还指望你呢。文爷,不哭,不哭……”
他在哭号间还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楚了。黑暗中充满一种气涌如山的巨声,虽则静夜中只有他们两人,好似有一整台戏班子在敲锣打鼓,那震翻天庭的嘈杂,塞满人生一切空白。
连理觉得自己向后倒去,被扣在钢铁的镣铐里,一直倒向炕上去了。身底下硌着坚硬滚烫的黄土坯,土也在烈焰中烧成了砖,一砖一瓦,铁案如山,比历代的皇陵更牢固。只有这黄土才是千年万代,永垂不朽。一切活着与死去的人的归宿。一切的冤屈到了那儿,都将安睡了。她推拒着,然后挣扎着,就在黄土之上,红火之外,双手双腿下死劲缠住了身上的男人。昏乱与迷惘中她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小声地叫着不行,但更响的是那台虚空之中拼命敲打着的锣鼓,金石灭裂,天地玄黄,有人声如猿唳,嘶破喉咙地哀唱: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
男人在她身上哭泣,他边哭边冲撞着她,她没觉得这情景的滑稽,只是竭力抬起身子向他迎去,她听到自己喉间也发出兽类般的低吼,落入网罟的野兽,你分不清它是在哭泣还是咆哮。连理和他厮缠作一团,这个世界已经疯了,只有借助同样的疯狂才能暂时躲开它咻咻的追捕,才能自那令人崩溃的锣鼓声中逃离。
——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啊呀哭、哭嚎啕!
她呜咽着,张开嘴,在男人肩头咬下深深牙印。
连理终于实至名归,做了文家二夫人。
第二天见到王氏,她羞惭万分,眼睛也不敢朝她看,然而王氏笑咪咪地拉起她的手,一字不提昨夜相公宿在那房里的事,只亲热地唤着妹妹,叫她和相公同去用早饭。饭后又抱了一床被枕到她屋里,齐齐整整铺盖好,好象她生来就在他们家同侍一夫般地自然。连理立在门边,手足无措,看着王氏忙碌,想过去帮忙,又趔趄着不敢前行,声咽喉涩,喊了一声夫人,下文就此堵住了出不来。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下文该说什么。
王氏铺好床,拍拍枕头,回身,对她笑了:“妹妹要是不嫌弃,我比你大几岁,以后就叫声姐姐吧。”
“夫人……”
“这么说,妹妹是嫌弃我了。”
“不不,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七岁的文伯钦在门外探头探脑,眼睛圆溜溜地,不知道大人在说些什么。听见母亲呼唤,便进房直奔连理,拉住她的手仰脸道:“连姨,你给我绣的那大老虎呢?你说今天就给我的,连姨不能骗人!”
连理脸上本已羞红,被这孩子一说,更是红得连窗外那株桃花都给比下去了。她摸着钦儿的头,不知该怎么对孩子解释。王氏却已轻喝道:“别尽磨着你连姨——嗳,钦儿,以后别再叫连姨了,叫二妈,记住了么?”
连理的脸已快埋到衣襟里去了,钦儿拽着她的手摇晃几下,看看母亲,问道:“记住了——为什么要叫二妈?”
王氏含笑把他拉过来:“娘问你,你喜不喜欢连姨哪?你想不想叫连姨永远都在咱们家?”
“喜欢连姨,连姨给我做大老虎——”孩子又把刚被打岔开去的那件事想起来,叫道,“连姨,我的大老虎呢?”
“你要再喊连姨,就不给你做大老虎了。”王氏唬他说,“钦儿,娘告诉你,你连姨是咱家的人,跟娘一样疼你爱你,还给你做大老虎,你以后得叫二妈,这样连姨就永远都不离开咱家了,永远都会陪钦儿玩,你要是还叫连姨,她会生气的,一生气,就不理你了,我看你那时怎么办?”
“我叫我叫!”钦儿吓得急忙挣脱母亲的手,奔去抱住连理双腿,口口声声唤道,“二妈,二妈!二妈你别走,你在我们家呆着,我听话!二妈,你别走行么?”
孩子小脸儿急得通红,连理被他摇撼着,片刻,缓缓蹲身搂住了他。
“我不走。钦儿别急,我不走,我……我永远都不走了。”
孩子响亮地在她面颊亲了一下,开开心心喊道:“二妈!”忽然转转眼珠,自以为做出很机灵的样子,“——那我的大老虎呢?”
连理掌不住,和王氏一同笑了起来。
虽然最初的几日,再见到文旭安的时候,仿佛反而比从前更僵,连句话也不好意思同他说的。在无预想的情形下突兀地有了肌肤之亲的一对男女,彼此间矜持审慎的距离已经消失,亲切与默契却还没有到来,常常会有这样的奇异的隔阂感,是一个短暂的断层。他也像是尴尬得很。那之后的十来日,他没再到她房中过过夜。
然而这难堪的陌生终于过去。清早起身,连理对镜梳妆,她现在不施脂粉,蓝花衣裳,青布粗帕包着头发,耳上只有两点米粒大的金塞子,防着耳洞长死。她看去和王氏娘子一模一样,贤淑、安静、好脾气的——在这座城池中,她不过是芸芸众生某一人家某一扇门后的妻室。某某氏,自古女子出嫁从夫,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闺名,她的骄纵淘气的或是惊涛骇浪的青春,于此也就悄然死去了,“恍如隔世”。女人一嫁了人,无一例外地变成面目模糊的贤妻良母,一个个穿着青的蓝的月白的秋香的黯淡衣裳,成为男人身后柔和而不起眼的背景色。她已经习惯于这没有身份的身份,并且十分安心。能够湮没在人海中被人遗忘,这结局,对于她大约是难得的恩赐。终于尘埃落定。
连理向镜中望着,用骨针沾了水分开头路,在脑后熟练地挽起扁扁的不触目的髻子。她有一头极为浓密的长发,披散下来的时候像漆黑的瀑布,惊心动魄,就是梳起来也一样盛丽,硕大的云髻,光滑冰凉的发丝丝丝分明,如同行行诉说着天宝遗事的诗篇,那褪淡了的富贵气象,叫人觉得在这发髻上是该当插着掉了几颗石头的八宝嵌翠金步摇,走一步玲玲轻颤,仿佛含着说不出来的许多故事。但布帕一裹,一切也就悄无痕迹地泯然了。
她只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人。再寻常不过的人妻。
连理把手按一按那帕子,静静看着镜里的人。镜中映出背后的炕上,丈夫还睡着未醒,她要在他起身之前帮忙大姐为他准备好早餐,今儿好象已经稍迟了些,现在她做什么事都有点笨拙,半旧的妆台离她一尺多远,因为她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
这是意想之外的一件喜事。大夫本来说她的病即使好了,日后只怕难以产育,但药一直吃着,丈夫和大姐不吝惜银钱,什么滋补就给她买什么,每七天一次的贝母炖鸡是一定少不了的,现在她的身子已经康健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