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页)
“文某对天发誓,终生不敢有负贤妻。”他一字字说道,“你待我这番恩情,文某此生难报难还。”
烛火在炕头小桌上低低摇曳,昏黄的光照在女人手中的活计上。夜已深了,连理尚未宽衣,坐在炕上,被窝铺开一半盖着腿,她埋头就着那点光亮专心地缝补手里的东西。发髻已经打开,披下来,遮住了她的大半个侧面,只看见鼻尖与一小块面颊,病后初愈的人,脸色还黄黄的,在那跳**的烛光里明暗深沉,变成一种凝重的泥金色。她心无旁骛的神情使她显得端严慈悲,像一尊卸了莲座、不妆不饰的观音像,然而她渡不得这世上受苦的众生,她连自己的业债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赎。宽大的土炕上,她的身子这样渺小,从荒野来的黄土垒成了炕,依旧是荒野的黄土,荒野之上,睡着的都是无处可去的迷途人。
男人悄然立在门边,看了许久。她全心全意做着活计,竟未觉察。直到烛光陡然一暗,她皱眉用针尖挑了挑线头,实在看不清楚,猛抬头要剪烛花时,吓得浑身一颤,两手紧紧捏住了那件衣裳。
她把腿往炕里缩去,畏怯地望着男人,低声道:“文爷来了。”
“来看看你。”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活计上,责备道,“这么晚了,怎还不睡?小孩子的衣裳,有什么要紧,你安心将养,等你好了,慢慢儿地做去,日子长着呢。病才轻些,倘若累着了倒是大事。”
说着伸手就去夺那件小衣服,连理闭着嘴只摇头,仿佛十分恐惧似的,攥紧了不撒手,两下里一扯,他还是把衣服从她手中拿走了,正牵着的那根线却给扯断了。针连着半段残线落在被头上,一时找不着,她看他一眼,默默低头用指尖去寻。
文旭安拿着钦儿的小罩袍,下摆撕了道口子,必是那孩子玩耍时不小心弄破了。她把那条破口连缀起来,正用丝线在那补痕上绣一只猛虎遮盖。已快完工了,他抚摸着虎尾上才扯断的一根金黄的线头,若有所思。
“你看你这是何苦,钦儿他小孩子家,穿得什么好衣裳。你今儿给他补好了,他明儿说不定又挂破了。三更半夜的,何苦费恁多精神给他绣这个。”
连理仍然低着头摸针,嘴角却露出微微的笑来:“小少爷喜欢这个。他前日说,他是属虎的,从前衣服上祖母都给他绣大老虎,小少爷想要老虎,他说穿着神气。横竖我也睡不着,就给他绣一只罢,不费什么神的,还差几针就好了——文爷,您还给我罢,我答应了小少爷明儿就给他的。”
她没看见文旭安把那件衣裳捏成了一团,五官也纠结成同样痛苦的一团,竭力镇定着自己,缓缓吐出字来道:“钦儿这孩子太不懂事了,怎么能叫你如此受累……的确……他奶奶从前……他每件衣服上都有绣虎……想不到,他竟还记着……当初是我不好,不该让老人家偌大年纪还为这小孩子做这个……早没想到……”
“太夫人疼爱小少爷,也是常情。”连理漫应道,“文爷真是孝顺。”
“孝顺……我是天下最不孝的儿子。钦儿的祖母——她是我害死的!”
她刚找着了针,正要拈起来,陡闻这话,手一哆嗦,不由得一下子揪住被面,针扎了指头竟也不觉得。一滴血慢慢流出来,黄线染成了红线。她仰脸望着他,惊疑不定。
文旭安僵直地站在炕边,面上似哭似笑。光从底下照上来,没把他的脸照亮,反而更显出那张脸上的瘦削,颧骨瘦得高高突起,使眼窝更深更阴暗,他看去像一具没入土的骷髅。
“我二十岁中了秀才,爹娘以我为荣,二老以为文家的门楣光耀竟要着落在我身上。谁知那以后屡试不中,连个举人也考不下来,爹娘陪着我寒窗苦读,家里凡事都不要我做,只让我安心念书应试。我一个男人,一年年在家里白吃白住,地里的活都是二老和拙荆操劳,有什么好吃的他们都舍不得吃,我娘过年杀一只鸡,自己也舍不得尝一口,全都想着我……而我就只会一次次地考,一次次地败……我是个没用的废物,心灰意懒,倒读了许多闲书,兵法韬略……可笑,我就只能到纸上去找我的雄心壮志,做我的白日梦,建功立业……从来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并不看她,遥遥地对着空气中看不见的什么嘿嘿笑了起来,笑得很难听,“我爹说:“考不中怕什么,多少人考了一辈子才得功名呢!安儿,你什么都不要管,用功读你的书,放心考去!家里有我和你娘呢,我们都还硬朗,你就真在家考一辈子我们也养得起你,你想上进,我们做爹娘的比什么都高兴!”——我吃的不是米,都是他们的血汗哪!到二十八岁,我终于绝了指望。我知道我这辈子和功名是无缘的了,家里一年比一年紧,我爹娘再也经不起下地劳累了,那时候凑巧有个机缘,一个朋友推举,我就到陕西,威远将军的府上去当幕僚。”
“刘将军?”连理脱口而出。
文旭安点了点头:“不错。威远将军刘震保,军功盖世,性子最是暴躁,一生杀人无算,在陕西,人们都叫他混世魔王。连姑娘,你也听说过他么?”
连理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好象……好象有点耳熟。”她声若蚊蚋。威远将军刘震保,她没见过他的人,但他的东西她见得太多了。他和父亲交情不错——当然不过是官场上的交情,父亲的年纪比他大二十岁,在他面前却谦卑地自称晚生。逢年过节,家里打点送给刘将军的礼物是各项礼品重中之重,刘将军也有回礼,从陕西派人快马连驿送来,貂皮、银狐皮、没见天日的母腹中小羊身上剥下来的珠羔皮……一捆一捆,军功盖世的大将军连送人礼物也都离不了杀生,她拒绝父亲用那些裘皮替她制衣裳,她怕闻那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威远将军的名号,她在千里之外深闺中也听得熟了,关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他的种种事迹或许她并不比陕西老百姓少知道多少。
还记得父亲每回收到了刘将军的回礼是如何受宠若惊,赶着写信去道谢,诚惶诚恐,卑躬屈膝,论品级父亲并不比他低,但“实力”,那是另外一回事,在父兄严肃的对谈里她所听不懂的……
这样的深谋远虑,终于也靠不上这个靠山么?洛阳姚府大厦倾颓,只在一霎之间。哗喇喇楼塌了,梦幻泡影的光荣,父亲一生苦心经营,到头来还是化作梦幻泡影……她神思恍惚,望着灯火,一下子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男人的声音冷冷地在头顶上继续回**下去,他用了尽量平淡的口吻,仿佛在说着旁人的事情:“我做了幕僚,那是说得好听些罢了,其实仍然是个吃白饭的闲汉。威远府里养着二十多个幕僚,刘将军恐怕连我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但终于是有了一点闲钱,除了吃用,我把省下的每月寄回家里,想给爹娘存起来买头牛。一年之后,陕西流民作乱,皇上旨命威远将军扑灭,其实那些作乱的流民也不过是老百姓吃不上饭,逼得动手抢点粮食糊口罢了,谁知那年晋陕冀三地大旱,遭灾的生民着实不少,人们没了活路,铤而走险,造反的竟越来越多,四面八方纷纷来投,乱党声势壮大,刘将军命手下将领率军与战,一连三战,败了三场,官军被那些流民杀了不少。刘将军大怒,斩了两员爱将,亲自出战。有一次他心血**,夜晚召集了这些幕僚到帐中,与我们商讨明日布阵歼除乱党的计划。实则他早已谋定,只是想炫耀一下以出心中闷气罢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自是赞不绝口,但我那天不知怎么的,竟忽然觉得这阵势不对头,如果明日真照这样作战必败无疑。我知道刘将军一向刚愎自用,最听不得顶撞,可当时心头发昏,忍不住就说了出来,还把他布的阵东改西改。刘将军自然大发雷霆,当场就要将我推出杀了,两个兵绑了我临出帐门,他忽然又喝住了他们。”
我回过头来,看到他的目光在我改过的地图上转来转去,最后亲自上前替我松了绑,他说:‘你改的很好,明天就照这样打罢。嗯,你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从此他将我视为亲信。第二天那一仗果然胜了,乱党经此重创,流窜逃亡,元气再也缓不起来。不到两个月,被各地官军逐一歼灭,作乱的头子给抓住了,全部立地砍了。受这场兵祸牵连丧命的人不计其数,我没离开过刘将军帐前,但我听说晋陕冀三地的官府那些日子没干别的,天天忙着处死反贼余党,杀得血流成河,刽子手的刀都卷了。其实哪里有这许多余党,大多都是当地乡民,父母官为了邀功,不分青红皂白捉来杀掉,凑人头数。这些百姓都是冤死的……是我害了他们。
我心里已经悔恨莫及,然而刘将军很高兴,皇上因为这场军功又晋了他的爵,凯旋回到威远府后,他大力提拔我,为我单造了一个宅子,薪俸丰厚。我想把爹娘接过来,但二老说住惯了,不愿意离开家乡,只把我妻子和儿子送了来。我没法子,只好尽量多给爹娘银子,他们花不了,就请他们替我拿这些钱多做善事,救济可怜人。银子,银子有什么用?我造下的孽,那些无辜的人命再多银子也买不回来了……我知道我会遭报应的……早晚要有报应的!
不久西疆蛮夷进犯,圣旨又命刘将军带兵平定。我仍跟着他到了军中。平了这次战乱之后,刘将军越发倚重我,什么事都叫我参详参详,那时我的名字在西边已经有许多人知道,百姓们又怕我,又恨我,在他们心中我和那混世魔王怕也没有什么分别罢?……呵呵,其实,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呢?刘将军用刀杀人,我用笔杀人,一般是杀。可是因为驱逐了骚扰边民的蛮夷,百姓的日子略为安定,不免又有许多人对我感恩戴德,这就是老百姓,为了魔王偶尔的一点点慈悲,也会把魔王当成菩萨来拜。他们替我取了个浑名,叫做横扫千军文铁笔,一时也是风光无限了,可我日日夜夜,一合上眼便见到满地人头,那些冤魂,我知道他们是来向我索命的。
我的罪孽太重,没法还,我只想补得一点是一点,替我儿子积点德。跟着刘将军打过几次仗后,去年我们回到将军府休养,过不了几天清闲日子,刘将军一日忽然震怒,下令捉拿陕西境内有名的读书人,凡是捉到的都杀了,我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几个文人恼恨流民之灾中他滥杀无辜,作诗作文,明讥暗刺,大家彼此唱和,一时流传很广,还编了儿歌教给孩子们唱来骂他。不知是谁为献殷勤图出身,搜罗了这些诗文和作诗之人的名册上报给刘将军,于是陕境之内,文人墨客大祸临头。刘震保长年坐镇西陲,天高皇帝远,他就是土皇帝,陕西一省,他说声杀谁,哪怕是孔圣再世也逃不了一刀之厄。许多鸿学大儒都列在名册上,就连一些原本并无讽刺之意的人,只因诗文中或有字句沾了点边,或是无心说错了一句话,被他派出的耳目和奸诈小人听见,登时罗织罪名,锒铛入狱。连同陕西邻近之地,文字之祸祸延千人。刘震保立誓要将胆敢与他作对之人斩尽杀绝,命我主持此事,我不忍见许多傲骨文人丧生在这莽夫的刀下,便进言说名册上不少儒士都是当今圣上有意延录的山林隐逸,礼部已经保荐上去,他们都是圣上要的人,如果杀了,恐怕于将军前程不利。但刘震保此时已丧心病狂,哪管这些,执意要杀,我没奈何,为保住陕境斯文一脉,只得暗暗写了奏本,将此事奏明朝廷。这些年随他东征西战,我也认识了不少官员,内中颇有几个正直之士,几经展转,居然当真上达天听。皇上下旨彻查此案,刘震保得知是我举奏,那份震怒也不用说了,他将我和妻儿羁押起来,逼我向朝廷作证那些人都是私传反诗,有意勾结举事、密谋造反。我已错过一次,如今又怎能颠倒黑白一错再错?我与他破了脸,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只是咬定不肯昧良心谗害无辜。
其实我也知道,刘震保劳苦功高,当年圣上得以登基,其中他也出力甚巨,皇上是断不会治罪于他的。此番派人来查,无非也是深知他的性子,希望能保住那些鸿儒的性命而已,且他手握兵权,独挡西陲,若说为此和刘震保翻脸,朝廷断然不为。但我身当其事,此时却万万不能退缩,否则刘震保得了口实,拼着不讨皇上欢心将那些人都杀了,他做得出来。我怕是怕的,可是已经没有退路。我只有硬抗到底。
府中有一亲兵小队长,平日与我交情甚好。有一次他得罪了刘震保,将要被杀之际,我曾在那混世魔王面前为他说情,救下了他的性命。究竟当时不过是口舌之便,我能救人一命,何乐不为,何况我的用意本是为自己赎罪。但那小队长却铭记在心,一日他不知怎么蒙混过了看守之人的眼目,前来向我说知,刘震保见我坚执不肯顺从,已经决意杀我,然后另找旁人指证我与那些题反诗之人乃是一伙。他打开牢门教我带妻儿逃命,路上一应盘缠等物都已替我预备好。他说事不宜迟,看情形刘震保就在这两天动手,今夜难得这个机会,我若不逃性命必定休了,还得赔上妻儿。我本不想逃,怕连累他,但……但钦儿在他娘怀里哭起来,孩子这些时日来也陪我锁镣加身,小手小脚都磨破了,他说他痛,要我抱他。我看着孩子,一下子也哭了。你说我怯懦也好,骂我没种也好,总之……我实在不能看钦儿为我送命,我带上他娘儿俩,逃了。那小队长生死如何,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逃出陕西之后,我一家人连日奔回老家,想接了爹娘一同躲起来。这时一路上已见画影图形,各府县都在捉拿我。我的罪名是勾连反贼,诽谤朝廷,如有见乱党文某者立即向所辖官府出首,可得赏银一千两,知情不报者与乱党同罪。哈哈……一千两,我文旭安值钱得紧哪!哈哈,哈哈!乱党、反贼、诽谤朝廷,他们当真看得起我,凭我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凭我一个废物!我做梦也不敢哪!他们当真看得起我姓文的……哈哈!
他目光发直,声音干涩,虽然话声仍是平板板地没点波澜,脸上却一阵阵地**起来,身子一晃一晃,把放大了的黑影投在墙上,幢幢乱舞。连理忽然感到极大的恐惧,生怕他就此倒下死去,她伸手攀住他的手,不让他胡乱挥动,低声道:“文爷,您说累了,坐下歇歇罢。”
文旭安机械地低头看了看她,那眼神却透着陌生,仿佛不认识她似的,面上肌肉又**几下。连理越发慌乱,使出全身力气拼命将他拽下来,让他坐在床沿,赤脚下地奔去倒了一杯水递在他手里。
“文爷,您喝点水,歇歇再说。您……您得保重身子,夫人和小少爷全靠您了。”
“我得保重身子。”他就她手中喝了一口水,喃喃重复,“我得保重身子。是了,我得保重……我这个身子,值一千两雪花纹银呢……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想到男人也能卖这许多钱,呵呵,呵呵!一千两银子,在黑龙江乡下,够我爹娘过上好些年了,你知不知道?嗯?你知不知道,他们出这么多钱抓我,可是我竟然没给他们抓住,我带着老婆孩子,穿州过府,都没给他们抓着。谁也没赚到这一千两银子,反贼文旭安在他们眼皮底下,又回到黑龙江了,你知不知道?”
“文爷宅心仁厚,当有善报。你是福大命大。”连理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