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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血红又招展到眼前,鸨儿把胭脂摔到她脸上,转身自顾出去了。连理闭上眼睛,觉得像有灼热的火炭烙着面颊,身子却浸在冰窟窿里一般。鸨儿怕脂粉污了衣裙,在妆扮好之前从不让她们穿外面衣裳。
这会儿已是深秋十月。连理听到自己的牙关格格打着战,双手僵死如木,费了好几次劲方挪过镜奁,取出宫粉往脸上扑去。进寨已经半年多了。
母亲死后,她被发配到塞北饮马营为官妓。这饮马营内皆是长年驻扎在塞外边陲戍守关防以御蛮族与流寇骚扰的士兵,军中不得携带家眷,为安众军士之心使之不惮劳苦、为国效力,皇恩特准营中设教坊,官妓二十四人,都是籍没的各犯官亲眷。鸨儿倒是个真的鸨儿,据她自己说,在奉召入营之前她本是幽州城艳春阁的东主,开着好大的风月买卖,只因踊跃报国,抛家舍业地关张了艳春阁到营里来替军爷们监管这些女人,这番说话断然是胡扯。有个原先家在幽州的兵士说,艳春阁东主绝非这婆子,看她那点不见世面的行事言谈,谅来最多不过曾掌管过什么三等窑子、几个上不了台面的野鸡罢了。
在饮马营中,不管曾经是千金小姐一品夫人,她们都被迫学习丝竹弹唱、强颜卖笑,诸般的娼家献媚手段。昔日吴王苑内花,沦为章台墙外柳,任人攀折,随人践踏。官卖的伎人连此身都不属自己,当那些军士拿着他们的微薄饷银前来寻欢,所得均为鸨儿索去,偶尔有可怜她们的客人悄悄匀出几个大子儿塞在枕下,在这苦寒之地、军营之中,却有了钱也无处使去。官妓对银子并不看重。有银子又怎样?就算攒下金山银山,这罪孽深重的身子也赎不了,赎不了的……
此生早已铁板钉钉,翻不得身,看得见越来越暗淡无光的、黑洞洞的前景,像张大口,在前头等着。辗转在那些粗野兵士的铁甲与髭须下,女人痛苦扭曲着的身躯如同边关铁蹄下的土地,丰美的呻吟,能激发起一切兽性。
她们都已经认命。却不料这辈子的磨折到了这里,竟然还不是头。
一年后的春天,刚过完年不久,饮马营遭到翠霁山六合寨匪人的袭击,全营覆没。
六合寨雄霸塞北已有十多载,寨中人强马壮,上下一心,为首者个个都是搏狮裂虎的魔君。又占了地利之便,这山寨犹如铁桶相似,多年来一向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也曾派兵攻打过几次,每次都以官军大败、铩羽而归告终,不仅动不了它分毫,反被捉去了不少军士,大损天朝声威。好在六合寨的贼人们眼下似乎还颇满足于独踞塞北一隅的局面,除了在北方打劫行商、杀了几个官员,并不曾有造反作乱的迹象,因此朝廷便也暂时与之僵持,求得个平安无事罢了。在当地设立饮马营说是阻止异族犯边,其实关外无甚进犯的蛮族,真正原因大半倒是为了就近在这六合寨附近安插下防线,随时监视那批匪徒的动静,万一有何异动,好会合当地府治,马上扑灭。
谁知兵马未动,匪人竟出其不意,抢先把官军“扑灭”。朝廷在此安置饮马营是何用意,六合寨的贼人难道瞧不出来。卧榻之侧怎容得如此危险的对头存在,早已将之视为眼中钉。众匪着实消停了几个月,其实躲在寨内,秣马砺兵,待一切准备妥当,于星夜奇兵突掩。这一下变生肘腋,饮马营一营精兵竟一鼓遭擒,杀的杀降的降,侥幸剩得几个残兵,也全部收编六合寨龙当家的麾下了。
那批营妓不消说,自然和马匹、粮草、兵器一样,作为这场大胜仗的战利物,一并归为寨有。
虽说是大秤分金小秤分银,酒肉一起吃,于情于理,好东西自该还由大当家的先挑。龙寨主今年三十七岁,妻子于五年前病逝,遗下二子寨中抚养,这几年唯与弟兄们操兵练马、计议买卖处置寨务,身边并无女人侍侯起居。这些婊子当然不能与大当家的匹配,不过拣出色的一两个献与寨主,作妾为婢,也是众兄弟一点诚心。
但龙寨主对二十四名美娇娘全无兴趣,任由弟兄们苦劝多时,拗不过他,只好罢了。二当家、五当家、十四当家、二十六当家各挑了一名女子,其余仍交由鸨儿,在寨中辟了一间妓馆与她们居住。二当家手舞足蹈,洋洋得意,说道六合寨如今越来越像一座真正的城池了,连兄弟们寻花问柳都有了去处。待他日整顿兵马,一举打上京去,夺了鸟皇帝的位,那时节大哥身披龙袍,大家也都捞个大将军什么的当当……
没人当真被二当家所描绘的灿烂前景陶醉,至少“牡丹院”的姑娘们不会——那日鸨儿恭请寨主爷爷为城里新立的这妓馆品题,龙铁澍憋了半天憋出个“金刀阁”,惹得兄弟们哈哈大笑,都说找姑娘寻乐,那被窝里的耍子又不是扛刀枪打仗,哥哥这名字可取得差了。寨主偏又有理,说色乃刮骨钢刀,这名儿不是正好么?终熬不过兄弟们一番起哄,随口说了个牡丹院,南街上一座小楼,就此成为这二十名女子安身立命的所在。
临街的窗,外头看到三三两两燃起昏黄灯火。塞北深秋天黑得早,才过了午没多久,早又到薄暮时分。远远见城墙边上,那一带平林漠漠,寒烟一片伤心碧。土匪城里的烟花地也未能免俗,入了夜,小楼门首倒也点起两盏硕大的红灯笼,不知从哪里抢来的,也不是纱罗绢制,粗劣、薄脆的红纸,有一盏已破了,烂纸在朔风里沙啦啦扇动着,朦胧红晕中漏泄两点暗黄的火光,如同睒睒鬼眼。
红黄相裹的光色照到楼上,就着那点亮,连理对镜往脸上拍着宫粉,木然而迅速地,一下,一下。鸨儿要她把脸搽白,嘴唇点红,掩住病容。粗糙的白粉末一层层拍上去,像刷墙的灰,封住一座墓穴。
脂粉实在太劣,一行拍着,一行便簌簌往下落,她那没有表情的容颜,仿佛坠落凝结成霜的泪花。末了一横心,从面盆里沾了点水,在手心把粉腻成白汪汪的一团浆糊,满把向脸上抹去。这动作让她想起十岁那年母亲过寿,家里养的班子堂会,她瞒了奶妈偷偷跑到台后看他们扮戏,那些伶人也是这般的白油彩一层一层往脸上抹,又腻又滞,再是清秀的人,终究也面目全非……她看到一个小花旦,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刚被教习打了正在哭泣,胳膊上全是一块青一块紫的伤痕。开场锣一响,那小姑娘立刻伶伶俐俐地扭到台上去,放出一张再明媚不过的笑脸,拍着手儿,戏弄得那小生团团转,看她烂漫欢喜得仿佛世上没有比她更开心的人……那时她很是疑惑,不知道小花旦的哭与笑,那一张才是她真正的脸。后来混到后台的小姐被发现,阖府大乱,爹娘罚她抄写列女传十遍,还罚了跪……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
后来,小姐再也没有犯过这样的错。在爹娘的严厉训诫下她已经明白戏子是下九流,卑贱的人,她不能与他们接近,那将会使她的高贵身份蒙上耻辱。后来,小姐谨守闺训,德容言工地长大了,长成洛阳城里一朵仙葩。后来……
连理咳嗽起来。刨花水的刺鼻气味与糊在面上的水粉令她窒息,肺腑里分明地抽搐着,却吸不进半点空气。龙寨主说官员在外荼毒百姓,深闺女眷并不知情,大丈夫当恩怨分明,不可滥杀无辜。他不准部下加害这些女人。连理因此得了性命,但自从归了牡丹院,众位好汉却也没少来找茬。六合寨中大半是北方豪杰,其中或有亲属、或是本人曾受河工之祸的不在少数,还颇有一些人的亲朋丧生在那次决堤水灾中。众人仇恨河道总督,虽不敢违背寨主命令开杀戒,但狗官的女儿如今落在寨里,岂能容她太平过活。三日两头,前来作践的络绎不绝。
尤其是那个黑大汉九爷。据说他便是河口人氏,老母不肯随子落草为寇,仍随他哥嫂住在老家。那次决堤,九爷的兄、嫂、母亲、侄儿一家尽数葬身鱼腹,他恨透了姚瑞康,平日常来院里,只找连理姑娘过夜,张口闭口“老狗的婊子女儿”“操不死的贼**妇”,打、骂、枕席间百般欺躏。前日下了一场薄雪,九爷宿在她房中,云雨后“忽发奇想”,说你们富贵人家小姐不是讲究雪水烹茶么,今日爷也要尝尝,命她出去扫松枝儿上的雪回来煎茶。可怜那不过是今年头一场雪,只略有些雪意罢了,纸薄的一层,不等天晴早化了满街泥泞,哪里去寻新雪来献。九爷又不准披大衣裳,满院都看见连理姑娘单穿着贴身小衣,拿个盏子在院里哆嗦着寻松枝上的雪,赤脚踏在泥水里冻得通红,整整一夜。到天明,自是徒劳无功,又挨了一顿打,就此发起烧来。
铜镜里映着楼下灯笼的红光,远处两三点黄火簪在镜中人影的鬓边,滟滟分明,倒有一种神秘的美艳之感。人的脸却是模糊不清的,一张粉白面具看上去假得很,如魅,如新死的尸。连理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昌谷诗集,那一首苏小小墓,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幽冥的暗火,飘渺的美人,正似此情此景。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她听到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念出声来,先把自己吓到。
胭脂绵纸掉在桌上。她像受惊的兔子,左右惶惶一顾,然后才拾起重新向唇间抿去。油腻而苦涩的劣质胭脂,染红了嘴,渗入舌尖,辛辣酸楚。她微耸着肩,缩着脖子,是时刻准备抵御拳脚的人的卑贱姿势。一下,两下,十分认真而用力地抿着,仿佛这张薄薄红纸就是性命所系。
镜中人平板的白面具上渐呈现出一点突兀的鲜红,还是假。传说死得不甘的尸首会口鼻溢血,大概就是这样子。
小姐,小姐!快别用那胭脂了,瞧瞧这个,是腻兰阁新制的上等货,三少爷才刚替您买回来的。少爷说啦,叫您以后别再用那些市卖的胭脂,颜色又薄又不正。那批买办奴才们就知道应付了事,哪里会用心给您弄好东西来!以后您就用这腻兰阁的脂粉——听说连宫里内用的都是他家货呢,看,这玫瑰胭脂,多鲜和!正配您用。小姐,您试试……啧啧,小姐搽上这胭脂,慢说整个洛阳城,怕是连月里嫦娥也比不过了……
黄莺儿似的清脆口齿,带笑在耳边叽叽呱呱,那是谁?是谁?……久远以前,阴司里一个鬼魂的声音。
丫鬟小蕙在抄家后就没见着。听说她被配与一个狱卒为妻,婚后不到一个月就被那粗汉折磨死了。究竟是不是这样,她也不很清楚。都是些破碎流言,大难临头,风里言,风里语,飘零来去,各人耳朵里都听不到故人的真正下场……
谁也不能知道谁的下场了。
两行泪水忽然就滑落下来,在那张光整的面具上冲出两条沟壑,滑稽而荒谬,仿佛青春年少的容颜凭空生出皱纹。
倘若一道皱纹代表一年的沧桑,她不知道此时自己将会是什么样子。短短二载,好象经历了旁人一辈子的痛楚。
幽兰露,如啼眼。连理用草纸轻轻印去了面上湿痕,把妆补好,鸨儿却已闯了进来。
“可了不得了……军师爷爷,那位文爷已经到了!你……你这死娼妇!你手折了是怎么着,这大半天工夫衣裳还没换好!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鸨儿跳脚埋怨,咒骂着替她穿好了衣服,推推搡搡,赶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