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八章 一九三二年一月(第4页)
睹此惨状,项松茂腮帮子一颤,眼泪登时就要掉下来。方三响连忙请求酒井打开仓库,施以急救。酒井为难地表示,赤十字社只负责这些囚犯的日常照料,要打开仓库,要军方准可才行。
他把项松茂和方三响重新带回银杏树下,一个微胖的日本军官正站在树下,圆脸眯眼,看上去很和善。他手扶武士刀,正在和一个僧人聊天。
酒井介绍说这是竹田厚司上尉,隶属于海军陆战队,负责这一带的治安工作。不待竹田发话,方三响强硬地抢先道:“其他的你们可以慢慢谈,但刚刚里面有人受了伤,希望贵军能给予方便,让我进去急救。”
竹田厚司端详这个胆大妄为的医生片刻,忽然哈哈一笑:“上一次方医生以治病为名,进入习志野战俘营,可是搞出了不小的动静啊。难道这一次想故技重施?”
方三响不由得一脸警惕,难道竟有这么巧的事,他当年也在战俘营?竹田厚司轻轻拍了一下巴掌,笑眯眯道:“别担心,我们并不认识。但你在习志野的事迹,在军队内部是被反复检讨过好多次的,没想到今天能见到本人,真是幸会。”
“那是我因关东大地震南去救援时的事了。”方三响特意强调了一句。竹田道:“我的亲人也有在关东大地震中去世的,这份人情总要记住。我相信方医生你这次……应该不会搞出什么花样了吧?”
方三响哼了一声,算是勉强做了保证。他冲项松茂点点头,跟着酒井快步走回仓库前面。卫兵将他搜了一遍身,打开了大门。
整个仓库并不算大,里面关着二三十人,男女老少都有,看装束都是平民。他们簇拥成几个小群,挤在乱七八糟的杂物之间,无不惶惶不安。日本人只在角落里放了一个马桶,不分男女,也没遮帘,隐隐的腥臭味弥漫在空气里。
五洲药房的店员们统一穿着浅蓝色号坎,十分好辨认。方三响迅速找到他们,简单讲了一下外面的情况。那些店员听说总经理是专门为他们而来,无不欢欣雀跃。“项总经理肯定有办法的。”一个店员信心十足地说。
方三响注意到,这些人的腰杆挺直了几分,双眼放光,可见有多信任这位上司。他也不多说什么,径直找到那位受伤的店员。这个倒霉鬼的左手中指指骨生生被枪托砸断,第一个指节耷拉下来,方三响从急救挎包里取出工具和药物,为他处理伤口。
与此同时,在银杏树下,一场艰难的交涉正在进行。
竹田直言不讳地告诉项松茂,那十一个店员涉嫌勾结反日分子袭击侨民,是必须被严肃处理的。
“他们只是无辜的平民,我可以保证他们与枪击事件没有关系。”项松茂说。
竹田双眼没有任何波澜:“但是我们在店里搜出了大量反日宣传材料、旗帜和所谓的义勇军名册,他们是否参与了反日运动?”
“自从‘九一八’之后,全上海都参与了反日运动,每一个市民都是反日分子!这些东西,在任何一家中国店铺里都可以找到。”项松茂讥讽道。竹田笑眯眯的,不为所动:“所以项先生是承认这十一人确有反日倾向对吗?”
“他们只是做了身为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你们自己清楚地想一想,日本和中国同文同种,不好好想些睦邻友好的方法,倒以军队占领我国土,屠杀我民众,反过来问我们为什么反日,这是什么道理?”
项松茂这几年的所见所闻实在让他郁闷,如鲠在喉,不得不发,他一个“好好先生”,也终于按捺不住怒火了。
竹田被这一通训斥说得有些恼火,正要开口叱骂,项松茂又抢先道:“本药房的第二支店位于老靶子路,属于公共租界。你们公然掳走市民,是在践踏工部局的中立原则!”
“虹口的日本侨民众多,我们有义务在日租界内保证国民的安全。所采取的措施,都是正当而且必要的。”竹田铁青着脸。
其实上海本来没有什么日租界,只因为日本在虹口地区苦心经营多年,以吴淞路、狄思威路为核心兴建了大量学校、商铺、医院、寺庙、俱乐部乃至军营,街区完全东洋化。名义上,这里仍是公共租界的一部分,但工部局的管辖权早被日军侵夺,实际上与日租界无异。
项松茂知道竹田是在胡搅蛮缠,可又能如何呢?双方实力差距太大,任你讲出什么道理,对方摆出一副无赖相,你偏偏奈何不了。这简直就是中日之战的缩影,国民政府抗议之声不绝于耳,却阻不住日本人分毫。
“如果我来代替他们呢?”项松茂突然道。
“什么?”
“那十一个店员只是普通市民,于贵军全无用处。而我是上海租界华人纳税会理事和上海市商会会董,落在贵军手里,难道不比他们更有价值?”
项松茂作为商人,最擅长的就是各种利益的算计,他决定用这种方式去战斗。这一下子,竹田感觉自己被逼到了死角。一个身价巨万的总经理,换十一个月薪十几大洋的普通店员,这根本不划算,他是疯了吗?
项松茂觉察到了竹田细微的变化,又逼问了一句:“堂堂大日本帝国军人,难道连这样的决断力都没有吗?”
他双眼灼灼,那光亮逼得竹田下意识转开了一刹那的视线,随即竹田心中涌起一阵羞恼。这个可恶的中国商人明明已经穷途末路,只能苦苦哀求,为什么自己那一瞬间会害怕?可这有什么好怕的?
为了摆脱这种挫败感,竹田猛地一挥武士刀,把旁边银杏树的树枝斩下来一截。“浑蛋!我做事不用你来教!”切口齐整的树枝落在了项松茂的脚边。周围的西本愿寺僧人纷纷驻足,露出心疼的神情。
唯有项松茂面不改色,坚毅的表情里隐隐带着讥讽。他知道竹田一定会答应,也不得不答应。
那边厢方三响给伤员处理好伤口,抬头朝栅栏外望了一眼,远处树下两人的会谈似乎不是太顺利。
方三响暗暗叹息了一声。早在习志野战俘营事件中他便深有体会,日本人骨子里崇尚强权,项松茂这样的谦谦君子,很难应付。可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把精力放在眼前。
方三响站起身来,问是否还有其他人身体不适,众人面面相觑,一个老太太瞥了眼马桶挂帘,伸手指了指。
他眉头一皱,迈步朝那边走过去。只见在帘子旁边的杂物之间,正斜躺着一个女子。这女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射来两道憔悴而狡黠的目光。
“翠香?”方三响大吃一惊,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穿成这样?
粉红色条纹的衬衫,头戴船形水手帽,衬衫胸口处还别着一个球拍形状的胸针,这是回力球场的女仆欧啊。
上海号称有三大赌,赌狗赌马赌人。其中的“赌人”,指的是位于亚尔培路霞飞路上的回力球场。回力球速度快,不确定性高,胜负往往只在瞬间,极为刺激,是近一年兴起的博彩玩法。为了招徕赌客,球场专门雇一批年轻姑娘,身穿制服,游走于看台之间,提供各种小吃及博彩券。
虽然英子放弃了姚家家产,但也不至于让翠香去做女仆欧补贴家用吧?方三响带着疑惑走过去,翠香低声叫了一声方叔叔,似乎很是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