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汉武大帝 一个民族的形成与扩大(第4页)
第三,《资治通鉴》中,所谓“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这几句话。根据考证,这应该是司马光抄录一本叫《汉武故事》的书,而这本书什么鬼怪乱神的事件都敢收录,因此可信度堪忧。
我们只看《汉书》中轮台诏的全文,梳理下前因后果,就可以窥出一二真相。
这份罪己诏的背景,是当时桑弘羊上疏,打算派人去西域轮台驻军屯田,可被汉武帝拒绝了。他跟桑弘羊讲,轮台地处偏远,前段时间我派李广利去征西域,仗没打好,损兵折将,朕不忍闻,所以还是让士兵们休息一阵,至于轮台驻军这个事,就算了吧。
从这个《轮台诏》的原本来看,汉武帝从头到尾就只针对轮台驻军这个事在说事,从来没有对自己“尚功”的事业有过追悔,在本质上,这个只能算是短期的战术调整,而不是长期的战略转向,这是汉武帝没有“悔过”的第三个理由。
综上所述,汉武帝一辈子都在征途上,从来没有为自己一生的事业有过后悔。在他死后,汉朝迎来的“昭宣中兴”也从来不是“文景之治”的复刻,在汉宣帝时,汉军再次讨伐匈奴,大获全胜,还继武帝之志,设立了西域都护府,第一次将新疆并入了中国版图。
可能还会有无数人觉得,汉武帝不尊重人权,不讲民主自由,是个草菅人命的暴君。
不过,我倒是可以讲一个相关的故事。
当年,以“民主”为荣的希腊人赶走了僭主米太亚得,全盘否定了亚历山大大帝的事业,认为亚历山大剥夺了希腊城邦的人权与自由。
结果,失去了“暴君”庇佑的希腊人先被罗马统治,再被奥斯曼征服,在历经多次的外族凌虐下,希腊人口锐减,险些亡族灭种。
故而,在希腊独立战争的时候,诗人拜伦写下了一首长诗《哀希腊》:
暴君米太亚得千古留名。
但愿我们现在拥有一位暴君,与他一样精明。
他会保护我们不受欺凌。
八
我们再谈谈那句“我不在乎大国崛起,我只在乎小民尊严。”
这话乍一看,醍醐灌顶,直击灵魂,但细细思索,却发现漏洞百出,因为它刻意将“大国崛起”和“小民尊严”对立了起来。事实上,这两者不但不是对立关系,还是个相辅相成的促进关系。
没有大国崛起,何来小民尊严?
宋朝的时候社会富饶,可国家孱弱,引来北方金国、蒙古的南侵,最终靖康之耻、崖山灭国。这时候,没了大国的庇佑,小民的尊严又从何谈起?
没有小民尊严,何来大国崛起?
上个世纪的苏联,毫无疑问是个强盛的超级大国,可因为冷战,举国总动员来和美国进行军备竞赛,无视小民幸福,结果社会矛盾愈演愈烈,最终走向了解体,没有小民的支持,大国怎能崛起?
大国崛起与小民尊严从来不是矛盾的,没有大国的崛起,小民根本没有尊严可言,没有小民的尊严作为支撑,大国的崛起也必然不能持久。
公元前81年,桑弘羊与贤良们的辩论,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他们的论点,就是要大国崛起,还是要小民尊严?
贤良们怒斥,桑弘羊主持的经济改革是国进民退、与民争利,无视了底层百姓们的幸福,扼杀了原本繁荣的民间经济。
但桑弘羊只问了三句话,就让贤良们哑口无言:不进行盐铁专卖,战争开支怎么办?国家财政怎么办?地方割据怎么办?
面对桑弘羊的三大质问,贤良们无从正面辩驳,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从仁义道德等方面避重就轻地谴责。
其实直到今天,所谓的“桑弘羊之问”,依旧是横在各个国家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到底是计划经济,将民间经济收归国有,好让国家强盛,还是市场经济,让利民间,使得社会繁荣?
在我看来,盐铁辩论的双方,他们的言论都各有道理,不论是国营专卖,还是私人经营,都各有利弊。但是,在现实中我们不应该教条主义、专持一方,更应该学会见风使舵、因时制宜,在不同时期做出不同的选择。
比方说,我们正处于危难之中,迫切需要团结力量办大事,把劲儿往一处使,这时候就应该国进民退,人权自然应该保障,可人有自私性,没有国家的强制力,分散在民间的资源根本无法得到有效组织。就像我们建国之初,一穷二白,外部还受着帝国主义的威胁,这就需要计划经济,让国家包办一切,将有限的资源用到最要紧的地方。
又比方说,我们正处在无大威胁、社会相对安逸的时候,就应该放权民间,不要过多干预,让底下的人民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在良性竞争下各显其能,那只看不见的手,自然会让民生逐渐兴旺、社会趋于繁荣。正如改革开放时,冷战趋于末端,就需要市场经济,使民间自由生长,让社会这片园圃生长出姹紫嫣红的花海。
在我眼中,政府扮演的角色,既不是哈耶克宣扬的“市场的守夜人”,也不是凯恩斯认为的“市场的干预者”,这两种观点都有失偏颇,为政者,应该一张一弛、宽猛相济,而不是偏信一端。
所以,一个优秀的为政者,应该是在纷乱复杂的局势中,意识到当下国家社会所面临的具体状况,最终来判断出,自己现下到底是该当“守夜人”,还是“干预者”,亦或者来个肆意切换、反复横跳。
就以汉朝来讲,汉初时,刚历经秦末乱世,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刘邦连六匹毛色一致的马都凑不齐。
所以方才有了吕雉、文帝、景帝“开关梁,方关津,驰山泽之禁”,国退民进,使得社会经济慢慢复苏,政府只做好一个“守夜人”的角色,促成了“文景之治”的大好局面。
可到了武帝时,民间经济自然生长,繁衍出了许多兼并土地的恶霸豪强,而外部又有匈奴统一草原,屡次破关劫掠,威胁汉朝边境,再采取放任的清静无为政策,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故此,汉武帝当起了“干预者”,将民间经济国营化,充实财政,集中社会力量为政府所用,对内打击豪强,对外讨伐匈奴,实现了汉民族形成与扩大,他建立了一个国家前所未有的尊严,他给了一个族群挺立千秋的自信,他的国号更是成了一个民族永远的名字。
在汉武帝之前,中国在世界各国的想象里,只是一个东方的普通国度。匈奴拿中国当草谷打,月氏怀疑中国能否打过一个部落,夜郎认为中国没有它大,就连亚历山大都觉得,只要翻过喜马拉雅山,那里就是一片荒原与大海。
在汉武帝之后,他们发现他们错了,还错得比较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