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咫尺天涯(第3页)
“本宫害怕什么?”冯清嘴硬地驳斥着,“害怕一个早已成鬼的影子来跟本宫争夺皇后尊位?还是害怕面目可憎的你抢走皇上?”
“如果没有姑母在背后力撑,我那资质平平的可怜小妹凭什么能问鼎后位?”冯润轻蔑地道,“皇后,你可还记得,入宫两年,皇上都没到你那里留宿过一夜?没正眼看过你一次?至于皇后之位,皇上在我入宫当夜便已许诺,今生今世,我冯妙莲才是他的皇后,他的爱妻,这个后位绝不会坐上别的女人。”
“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所以本宫才成了皇上在太极殿亲手加冕赐玺绶的大魏皇后,成了他建筑河洛王城后千里相迎的六宫之首,成了他举案齐眉、共享尊荣的天下国母!”冯清厉声回答。
冯润哈哈大笑,冷眼瞅着声厉色荏的冯清:“小妹,你扪心自问,倘若没有太后临终遗诏,皇后的位置,会有你的份么?”
冯清终于无法驳斥姐姐的质疑了。
太和十五年(公元490年),文明太后临终前留下遗诏,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元宏在她身后立刻加封冯清为皇后。此时冯熙送入宫的三个女儿,一个落水而亡,一个被逐后病故,后宫只剩下冯清一个人,欲保住冯家的后戚地位,当然就只能靠冯清了。
一直孝爱祖母、从不违逆太后圣意的元宏当即在文明太后的病榻前应诺了此事。
可他却也没像太后遗诏中吩咐的那样,在丧中即刻举行册封皇后大典,而是等到三年服满,太和十八年(公元493年),才在平城办了一个简朴至极的册封仪式,封右昭仪冯清为大魏皇后。
这是姑母在襁褓中就许了她的身份,这是她一入宫就志在必得的尊位,可不知为何,冯清还是感到有些心虚。
延迟三年封后,与其说皇上是在纪念文明太后,还不如说他在怀念已经病故入庐的冯润冯妙莲。这么多年了,除了冯润,就没有一个女人能真的走进皇上的心,即使是太后钦定的皇后也不能。
“那又如何?”停了片刻,冯清还是试图要找回自己刚失去的气势,“就算皇上年少无知的时候,曾经被你迷惑。如今本宫已入宫伴君多年,孝爱太后,母养皇子,外能替君分忧,内能整肃宫政,懿德诚感君心,多年的兢兢业业、体贴陪伴,皇上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就算你重新活了过来,出现在皇上眼前,他也不会再改变心意。”
“既然如此,皇后为什么还会害怕我重回皇上身边?你是怕一个命在朝夕的丑女人重新抢走皇上的心吗?还是你怕发现皇上从没爱过你一天、从没把你当成皇后的真相?”冯润大睁着双眼,望着冯清道,“你放心,我不会和皇上相认的,我不会让自己的丑陋沦落玷污他的眼睛,八年前在荒山废寺里,被几个下流的登徒子一遍遍轻贱着、侮辱着的时候,皇上钟爱过的那个冯润就已经死了。”
冯润扯开自己灰色缁衣的衣领,露出颈间几条纵横可怖的刀疤:“那一夜我夺刀自刎,却最终没有死成,我苟且偷生,心里只想再与皇上再见,可没想到,逃去凉州后,我身染毒疮,面容尽毁,如今又病入膏肓,即将含恨离世。若不能再睹天颜,在心爱男人身边度过余生,我这辈子就算死,也死得不甘不愿。皇后,我不恨你抢走我的后位,我也不恨你眼睁睁看着我沦落到这个地步却仍要踩上一脚,你也是个可怜女人,是姑母手中操纵的一枚棋子,自幼深爱着皇上,却得不到他的心,只能曲意承欢,把仇恨都发泄在我的身上。可是皇后,倘若你仍然害怕我走近皇上,你实在是太可怜了。”
“皇上至今心牵于你,本宫不得不防。”
冯润长叹一声道:“倘若我真想与皇上相认,还会等到今天吗?还会用这副不人不鬼的面容回宫相见吗?这八年来,皇上踏遍了我和他当年的定情之地、相识之处,在数百座寺院为我做道场法事,祈福消业,我若想与皇上相认,机会实在是太多了……可我没有,我不想让皇上看到我这副落魄不堪的样子。若不是如今命在垂危,我是不会回来的。就算回来了,我的心里有多苦、多痛,你想象得出来吗?”
“这些年来,你苦,你痛,难道本宫就不苦、不痛吗?”冯清努力抵挡着自己内心汹涌而来的怜悯与同情,“空有皇后头衔,却永远够不着皇上的真心,难道本宫就活该成为永乐宫里一座受尽人们背后耻笑的泥塑木雕?”
“昨儿是我自己的三十岁生日,皇上命洛阳千寺为我诵经消业,连我自己都在为那个活在皇上心里的绝代佳人冯润诵读《华严经》……可我活在人间却不能与他相认,眼睁睁望着这一生的挚爱却只能咫尺天涯、形同路人,我不知道眼下的自己到底算是人还是鬼,我不知道我胸膛里被一遍遍撕碎揉烂的是心还是石头……皇后,皇上的这种情意,除了让我一次又一次疼得撕心裂肺,还给了我什么?如果上天允许我选择,我宁愿此生根本不曾与拓跋宏相识……皇后难道当真愿意领受这种炼狱般的劫数?”
冯润万念俱灰、沉沦不起的模样,让冯清心底有一种强烈的罪恶感。
这些年来,她深夜里也曾细思从前,想起姐姐曾经对她的关怀友爱。
虽说太后曾说过哪一把宝座的脚下都是血流成河,可她多希望自己不是踩着一路血迹登上的皇后宝座……而面前这个女人,这个仙女般的雕像旁站立着的丑陋真身,却正是被她踩在脚下哀痛呜咽的牺牲品,是她皇后座位的献祭。
是她负了姐姐,为了皇后的尊荣,为了君心的独占,她无情地负过冯润。
这孽业,她背不起。
3
出乎元恂等人的预料,那天西海池宫宴上的争吵之后,元宏并没有重责太子,而是一反从前的苛刻,对元恂摆出了一副慈父面孔。
元宏下旨为他迎娶了有名的洛阳美女崔贵人,又加封了已有身孕的郑孺子,在元恂与冯奚儿大婚之前,便破例为元恂设置了东宫,加设了仪仗和六马安车的龙舆车乘,还增加了东宫的侍卫,俨然把元恂视作可以监国执政、倾心相信的当权太子。
但另一方面,皇上又在西林园的后门处特建了一处读书专用的摛章苑。
里面很是幽静,从读书的经堂到围墙处种满了几层密密的翠竹古木,除了风摇树叶的萧萧声,半点市声都听不到,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几个名动河洛的大儒,全都被元宏重金礼聘了来,从太子元恂、二皇子元恪到五皇子元怀,五位皇子每天下午和晚上都被锁在摛章苑里读书。
太子太傅穆亮和他的哥哥穆泰一样,都是前朝的老驸马,太子少傅李冲则是因功封侯的“太和名臣”,都是饱读之士,也是朝堂重臣。两位太子之师虽然已年过半百、身体多病,还是被皇上强征来每天监督皇子们读书。
讲经堂轩阔敞亮,门外设了五间静舍供五位皇子午憩,又有几位大儒的起居住处。堂中四壁都是书架,磊磊堆满了几千卷图书典籍,清风拂卷,墨香盈袖,实在是读书冥思的第一等好地方,而堂后的阅翠书阁中,则摆放着元宏多年搜求来的几万部民间藏书,其中还有不少孤本。
虽然父皇如此苦心,可元恂仍然没精打采,整天在听课读书时打盹睡觉,总挂着事不关己的嫌恶神情。
教书的大儒早知太子元恂不是读书的材料,对他的功课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奇怪的是,本来最热心读汉书的三皇子元愉,如今也跟着元恂一起,整天打着瞌睡,一副睡不醒的倦怠模样。
二皇子元恪不禁感到有些纳罕,当初在平城的时候,元愉读书最勤,从小就手不释卷,虽然元愉对政事不大感兴趣,策论做得不多,可谈起经史诗赋,论起那些野史趣闻,元愉常常眉飞色舞,对掌故如数家珍,哪个皇子也比不上。
来了洛阳后,他怎么倒像换了一个人?
午课之后,皇子们回各自的小院休憩,元恪闲来无聊,想找弟弟们下围棋,叩开三弟元愉的院落,却未见元愉身影,只得再去找四弟元怿,元怿正在摆棋谱,见到元恪,便拉着不让走。元恪的棋力原比元怿要高出不少,当下让了六子,执白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