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番外篇(第9页)
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能不能让开?你们懂什么,欠债?你全家欠债!小姑娘越来越愤怒。她用最大的力气推他们,努力要将小小的身体再往前挤。
她宁愿永远挤不到前面。
她看见家门口那两扇金光灿灿气派至极的玻璃大门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地剔透的玻璃在太阳下跳动。她家大厅一览无余。爸爸、和爸爸也是好朋友的阿宝爸爸还有几个经常出入她家的爸爸的朋友们正和一群人扭打在一起。所有人的牙齿眼睛都呲裂成一团,混沌成一片,那些罗马柱,欧式雕花,大马士革墙纸,红木地板上到处是飞溅上去的血迹。
阿宝爸爸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倒在一地的碎玻璃上,只发生在瞬间。他在离大门最近的地方,所以小姑娘看得更真切。他倒下去时,四周顿时殷红成了一片。阿宝爸爸再站起来时,手里已经抓着一片长着尖角的玻璃,这片玻璃像极了一把尖刀。
小姑娘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冲了上去,她从后面抱住阿宝爸爸,大喊,叔叔,不要在我家里杀人!
阿宝爸爸听到了小姑娘的声音,回过头来,小姑娘看到他竟然对着她微微一笑。这是个十分奇异的笑容,那之后,她一辈子都没有忘记过这个笑容,和刚才的那声巨响一样,留在了她最深的梦魇里。实际上,那天发生的事情小姑娘都一辈子没有忘记过,所有的细节,连鲜血飞溅在罗马柱上的位置,小姑娘都牢牢记在了脑子里。
小姑娘对那个场面最后的回忆就是这样。然后一切空白成了一片,小姑娘漂浮在了棉花糖里,暖洋洋甜丝丝的。
醒来时,小姑娘已经躺在家里的**,熟悉的温暖的带着柑橘香味的床单,床头柜上她爸爸给她买的粉红色珠串丝绒台灯,发出让人安定的微微亮光。
刚才那一切应该只是发场梦吧。小姑娘这样想。
她轻手轻脚地起来,穿上整齐摆放在床边的拖鞋,蹑手蹑脚走到一楼。
客厅的红木地板干干净净,没有一粒玻璃碴。刚才一定是做梦。小姑娘再次肯定。
小姑娘看到她妈妈。妈妈正背对着她,赤脚站在窗户旁,夕阳的余晖照在她微微褐色的头发和脖颈上,发着光。和她小时候看到的她一样,沉静而又美丽。她好久没看到这样的妈妈。妈妈正在擦着窗户。小姑娘喊了声妈,她转过头来,神态与平常并没有两样。
妈妈的语气十分平和,是平时小姑娘考了出乎她意外的好分数才有的那种。
妈妈问小姑娘,头有没有疼?
小姑娘摇了下头回答,没有疼。
妈妈点点头说,你爸被带到派出所了,你叔在门口,你跟着他去把你爸领回来。
小姑娘这才看到缺了玻璃的空**着的两扇大门。刚才的飞溅着鲜血的画面又汹涌到她的脑子里。这又怎么会是场梦?小姑娘笑自己。笑完自己,小姑娘以为自己会哭。可她只是平静地朝妈妈点点头说知道了。
在门口等小姑娘的叔叔不是她的亲叔叔。是小姑娘姑奶奶的表侄子,姑奶奶儿子都死了之后,他认了姑奶奶做干妈。他的名字叫文武,小姑娘平日里叫他文武叔。文武是小姑娘爸爸的学徒。小姑娘的爸爸教学徒十分严厉,一不听话,就一个巴掌呼过去。爸爸时常和小姑娘说,她爷爷当年也是这么教他,在外面打赢了是光荣,打输了不准回家哭。文武叔在外面也是个暴脾气,和那个时候小城里的大部分青年一样,经常与人打架。爸爸虽然巴掌伺候文武叔,但每次他来家里,爸爸又会把留给小姑娘的河鳗螃蟹全拿出来,特特做了给他吃。
小姑娘出来找文武叔的时候,他正在站在花坛下抽烟。看到小姑娘出来,便急忙说,这几天帮着隔壁家的老黄叔去外地跑了趟生意,刚回来就听说了这事,立刻就过来了。
小姑娘想对着文武叔笑一下,一开口却带着哭腔,我爸怎么了?
文武叔一挥手说,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跟着我去办个手续就好,对了,把你身份证带上。
“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这句话一直伴随着小姑娘度过童年和少女时代,现在小姑娘想起来这句话当然是多么的珍贵,是再也不会有人同她说了。但那个时候,小姑娘却最讨厌别人与她说“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小孩子家当然要问那么多,因为小孩子家也知道欠债是要还钱的,打架是要坐牢的。
小姑娘大着胆子拿眼睛去巡了他们一圈,发现爸爸并不在这些人里面,稍稍放了点心。小姑娘闷头闷脑地被文武叔带着走了好几个办公室,每次都要拿出身份证核对,然后再签个字。派出所的民警送爸爸出来的时候态度还算客气,只说了几句,老大不小了,别再闹事。小姑娘看到爸爸衣服还是完完整整的,脸上身上也并没有血迹,总算松了口气。
爸爸被小姑娘领出来后,一路上都不消停,一个劲儿大声说,这些警察都是好兄弟怎么怎么样的,刚刚在里面给的都是好茶好烟。
小姑娘十分讨厌他这样子,浮夸到天上去也是浮着的,于是便学着妈妈平日里的语调冷冷地问,那你怎么会被关起来的?
爸爸并不以为意,轻轻打了一记小姑娘的后脑勺,骂了一句猴崽子。
回到家,那天妈妈和爸爸破天荒没有吵架。大家都累极了,早早便睡下。
第二天,阿宝一大早来了小姑娘家。小姑娘才知道,昨天她被接走后,她也被她一个亲戚接走了。阿宝对小姑娘说,昨天也是她去派出所领了她爸爸出来的。
阿宝和小姑娘一起蒙在被子里,听范晓萱的歌。阿宝还和小姑娘说,他们要搬到上海去了,阿宝说上海有很多发财的机会。
小姑娘笑着说,以后我爸妈会给我好多好多钱,我分一半给你就好。
阿宝说,你还不知道?昨天闹起来,就是来讨债的。你爸爸和我爸爸做生意亏了,欠了好多好多钱。
开国际玩笑。小姑娘不相信。阿宝怎么也和那些看热闹的人一般见识!
然而阿宝却很认真,你爸爸股份多,欠得比我家还要多呢。
所以你们要逃到上海去?小姑娘这才心里一揪。仔细想来,阿宝说的话,每次都是真的。
阿宝说,我家不一样,我没有妈妈。你有你妈在,不会有事情的。
那天阿宝接下来说了什么话,小姑娘已经不记得了。她心里只想着妈妈早点下班回家,她必须要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妈妈一定会和她说,没有的事,然后再严厉责问她,怎么没在写作业!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送走阿宝以后,小姑娘便坐在大门的台阶上。空****的大门,引来一阵阵好大的风。小姑娘瑟缩了一下身体。是啊,那年是小城最大的一个台风季,这个狂热的小城即将要被清洗。小姑娘那个时候并不知道。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才看到妈妈推着自行车晃悠悠的影子。妈妈一直骑自行车,每次她看到爸爸的各式汽车都会皱眉头,总说半桶水就要抖起来,总有一天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