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千年万里纵横行(第2页)
有三两个年轻人斜躺在后甲板上避风处,头发老长,衣着不整,我想大概是外出民工。当我转了一圈再返回时,才发现他们每人身下垫着三块绿色的大画夹,拼成了一张“褥子”。我大起好奇心,便蹲下身问:“你们是画画的?”我还在暗想,也许是北方那种走村串乡画墙围、油衣柜的。
“是。”一位头发最长,且乱如蓬蒿的应道。
“没有买到铺位?”
“嗯。”他点点头。
“是出来写生的吧?现在正是深秋。”
“我们先从陆路到神农架,您知道神农架吧。这几天那里落了雪,景色真好。又听说重庆有一个香港画展,翻过山去看了画展,连夜赶船。出来都二十多天了。”
原来是一小队画家啊,我刚才还把人家当成打短工的呢,心里不觉有愧,话中也带有几分敬意。“你们是哪个画院的?”
青年笑笑:“还谈不到,刚成立的一个艺术专科学校,出来写生。”
“没有老师带队啊?”
“他就是老师。”这时旁边一个更小的青年插上来,指着这个长头发说。
我再定睛看他,他却羞涩地低下头,这时我觉得他长发也合理了,许多艺术家就是这个外貌。我说:“你这老师好年轻,贵姓啊?”
“不敢,姓谭,言西早的谭。原来在厂里搞美工,县里缺美术人才,把我抽出来办学。但学校没有钱。这次出来,每人只有七十元,我们又想多看多画,耽搁了些日子,明晚赶回去。”我看着他们身下厚厚的画夹,旁边还有一个画箱,更加肃然起敬。不用说,里面都是写生稿。这时箱子上坐着一个壮实秀丽的女孩子,长发披肩,紧身牛仔裤。我问:“这也是你的学生?”
“一块儿刷颜色的。”那女孩倒挺幽默,自己抢先答了话。
我明白了,他们不是买不到铺位,三等没有,还有四等舱呢。他们是没有钱,补助少,又想多跑几个地方,多看,多画,就只有身子受苦了。
又向他们打听了一会儿四川画界的事,便回房间里去。躺在铺上怎么也不能入睡。我这三等舱号已低人一等了,可他们呢,垫着画夹睡甲板。还有那个漂亮的女孩子,要在大城市里还不娇得贵比千金,现在也一样在吹夜风。我又想起过去看徐悲鸿、吴冠中的回忆录,他们当年颠沛流离,漂洋过海,到国外学画,也是这个味道。追求美的人啊,其实是自己苦够了,苦得有了道行,才能创造出一点美,然后又将这美献给社会,自己那颗苦涩的心也就得到一点安慰。我一闭眼就是刚才那个长发青年画家。他不吃历史,也不拜古人,而老老实实地向自然学艺,锤炼艺术,也锤炼自身,实在可敬。
第二天醒来,对岸水面停着一艘雪白的豪华客轮。同行的老申说:“是旅游船,高级得很,走一趟三峡,一张票要一千多元呢。船上有舞厅,还有游泳池呢。”
我问:“我们的铺位多少钱?”
“昨晚上这一程两元钱。”
画家们大概身上连两元钱也没有了,或者是苦了二十天,这最后一晚更不在乎了。
空白
11月10日。到武汉参观黄鹤楼。
和乐山天下第一佛一样,这楼自古就称“天下第一楼”,始建于三国时,距今有1700余年。因为楼临九省通衢,控江汉二河,气魄雄伟,又兼文人墨客荟萃,所以楼以文传,文以楼名,千多年来在人们心里留下高大的形象。几乎凡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崔颢的那首《黄鹤楼》。可惜楼毁于清光绪十年的大火,名存实亡近百年。1984年国家又重新建,以实千年盛名,存天下奇景,是一件文化史上的大事。
楼共七层,一、二层有古今名人楹联、题词,多歌咏山水及与楼有关的往事典故。装饰得堂皇考究。我们登顶放眼武汉三镇,江汉交汇,群楼林立,马路纵横如线,车辆往来如蚁。武汉又是重工业城市,所以除水流天际、湖阔云蒸的自然气象之外,又多一层机声隐隐、烟霭漫漫的气象。令人看了一扩心胸,且感受到我们事业的脉搏。我想到刚才一、二楼的题咏,没有一首道出这眼前景。看来人们题词多重自然而少涉社会,也说明过去黄鹤楼前远无这般繁华。遍想古人诗词,写城市面貌的也就是少,有气派的要数柳永写杭州的一首《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这里已是几百万人家,柳郎今在,不知有何新词。
从楼顶上下来,很想买一点纪念品,特别是楼中楹联题词的墨迹拓片,遍问柜台,都说没有,不但没有拓片、印件,就连收集汇编到一起的铅印本也没有。顿感到无限遗憾,我们在楼外平台上赏菊,参观团的一位先生说:“在美国参观自由女神,可以买到女神的缩小复制品,从小到大各种规格任你选购,看来这里的人根本没有想到做生意。”
是的,这样一座名楼失而复生,既然广招天下游人,何不多准备一点纪念品让人带走广做宣传呢?我们的观念还是差一步,还是在为自己过去的历史自豪,自得,只知精神享受而没有立即来利用它,化为物质实利。法国人维修埃菲尔铁塔,取下数以吨计的钢铁件,一个老板立即买去,锯成小块,加工包装,卖给游客,很受欢迎,大赚其钱。前几年在一座大露天煤矿工地上,见到挖出许多汉墓,将文物移走后,汉砖就用推土机推到坑里回填。那时我就想,如将砖打磨成小块,装盒外销岂不是稀世之宝。我们是有许多宝的,但这宝只是用来夸耀,束之高阁,锁之深库,立之原地,而从不会想到它身上有什么商品价值。这一点武汉不如四川,重庆竹编,大足石刻,万县三峡画石,一路我边看边买,花了钱,还喜不自禁。而在这里,空手而归,钱虽节约了,我却气得想骂几句。
第二日,和武汉出版界的同行谈起昨天的事,说:“四川武侯祠、杜甫草堂、三苏祠将名人题词印成拓片、书签、小册子,销路极好,你们美术出版社何不印一些黄鹤楼墨迹,不是社里正愁没有利润吗?”
“哎,你不知道,当年征集那些题赠时良莠间杂,意见不一,有的说这首不好,有的说这人不够格。是以人定词呢,还是以词定人。谁该出名,谁该照顾,最为头疼。据说已经刻上去的,还要再改换,就更没法选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