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狐大老(第1页)
第11章狐大老
千年老狐,一旦失丹,由仙入畜,何去何从?
《诗经·国风·南山》: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
葛屦五两,冠緌双止。鲁道有**,齐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从止。
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既曰告止,曷又鞠止。
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极止。
千年老狐,一旦失丹,由仙入畜,何去何从?这里头原由故事,实不忍说。不过书场里的爷们儿要问:“毕竟那狐作何下场?”便不能不作个交代。老狐知道“万事从头磨煞人”,此生算是白会了。但是好歹得有个出脱,也不枉这一场千年叹月的修行。
五术行中皆知:无论狐丹如何修炼、修炼了多久,一旦失了丹,这狐最多还有三十年阳寿,如果其间不能再遇到一个福缘深厚的“丹胚”,重修其事,那就是老死于崇山密林之中而已了。
狐本聪明,狐仙灵智更高,深知这大道难成,功亏于一篑,再要觅一“丹胚”,戛戛乎难哉,更难于移山填海多也!诚若不改坚心,必须仰赖“天福”。什么叫“天福”呢?就是勤修力学所不能及的一种报施,必须积德才能获致。
老狐当下掐指一算,得知广东番禺现有一举人,名唤钟瑞,字嘉祥。此公累世务农,薄有田产;惟十几代以下,不曾出个识字的,到了钟瑞他祖父这一辈儿上,想是该督促着儿孙上进,以振家声,这才拣选子弟进学。一代沃不成个秀才,到了钟瑞十岁上开蒙,教村塾里的先生夸过一回聪明,一族长辈欢庆,说钟家合该要出状元了,逼诱着念书,一念二十年,居然乡试得荐,眼看明春逢着癸丑,就可以赴京入礼部春闱,万一连捷,往后的得意风光,简直不能想象。
至于南山老狐这厢,勉强撑持到康熙十一年壬子,终于算到这钟瑞身上的天福有余,可以分荫些许,它自忖不过就还有一年半载的岁月可活,遂不辞千里,迢递间关,前去托了一梦,道:“我乃南山老狐,千年苦修,毁于一介失职鬼卒,如今百无聊赖,只能求郎君成全则个。”
钟瑞一向不语怪力乱神之属,寝中遇狐,实出无奈,只得勉强应付,梦呓道:“我乃一介书生,并无法术,何以助成大道呢?你还是速速往他处求取,前程不要误在我身上。”
“郎君书房檐下,井阑之旁,丛菊深处,有乱石一起,隆隆然若小丘,我即在彼处卧化,三日后郎君见菊英倏忽开落,便来花落之处掘地寻我踪迹。”老狐寥寥数语,算是交代过后事,一抹影儿就不见了。
钟瑞一觉醒来,想到檐下井旁、菊丛石丘之地去找,可回神一想,我是读什么书的人?怎么竟信了这无稽梦语?这便是道心不坚了。这样转念自责,灵台顿时清明起来,立刻捉起书本,专心念诵,目不斜视,不多时便将老狐托梦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殊不料三日之后,井阑旁隙地之上果真暴开了百数十朵巴掌大的黄菊。此时已届深冬,旁处菊英多已焦萎于萼上——即便也有冬日盛开之菊,绽放也罢、枯萎也罢,不问凋落与否,起码总得些时日,才见终始。独独钟瑞窗前有这稀罕的花景,就不止一处可怪了。
此菊旋开旋谢,其间不过片时,且不断有新苞涌出,转瞬间又已取代前花繁盛,睹之真有目不暇给之感。在钟瑞看来,这已经不是花开花谢而已——试想彼夜之梦,这里面一定有些个征应才说得通。果然,窥园片刻之后,钟瑞再也不能按捺,便依老狐梦中吩咐,到菊丛底下探手一摸,果然有一丘拳头大小的石块堆积。石头本是极为坚硬之物,钟瑞这么一手探下去,却摸着了极柔、极软的东西,那东西却像是个活物,翻来将钟瑞的手掌一包,吓得他往后蹦了三尺远。低头一看,手上缠了好大一张毛皮,其色赤红如血,长七尺、广五尺,形状不方不圆,边沿略显参差——赫然是一裁又轻又软的好皮毛。
岭南之人,要这皮毛何用?钟家爷爷说得好:“你明春即将入都,都下冬来甚凉,据说雨雪寒逼,有时还要冻死人的。有这么一块老天爷给的好皮毛,就是保着你温去暖回,平安往返的意思。到时万一旅次用度算计不到,还可以卖了换些盘缠,这岂不是天助我家非出个状元不可吗?”
这就要话分两头了。钟瑞如何应考?能否及第?这也就暂且不说了。且说礼部春闱,每逢辰、戌、丑、未之年二月,所有顺天府及各省乡试举人,以及候补京堂(官员)之有会试资格者、功勋子弟之赏给举人者,皆可以向礼部报考。
各省举人赴京会试,原先规定是由公家供应车船,号“公车”。全国各地的举人,约有六七千人之数,第一场初九、第二场十二、第三场十五,考后立即分房批卷。同考官原为二十人,后改为十八人,称“十八房”。来春这一科礼闱,有个同考官叫李良年,夜里批卷子,一边儿批、一边儿打瞌睡——泰半也是因为文章实在没有什么出色的──刚要睡,忽然听见窗外有这么一阵尖锐幽咽、如泣如啼的吟唱之声:
大宅火,裸妇躲,红云裹。
天知地知无不可,通宵达旦你和我。
这声音听来陌生,正因为从没听过,所以偏好联想——会不会是史上盛传已久的“狐鸣”啊?
李良年是个读书人,自然对于《史记·陈涉世家》里的故事了如指掌;陈涉为了能拥有揭竿而起的“天命”,不惜“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
这当然是小民起义、不得不伪托于神鬼妖异的伎俩,但是“狐鸣鱼书”便从此成了读书人久闻于耳的故实,以为鬼神妖异之事既然能伪托得售,反而须是原先确然有诸,才可能为人利用。李良年听着听着,狐鸣声杳,不觉捧起手中考卷继续看下去,但觉此文见解虽然端正,文字实在平庸,便随手扔到落卷的一堆去。不料此时窗外又“狐鸣”了起来:
大宅烧,裸妇逃,红云袍。
天知地知听浪涛,通宵达旦厉冰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