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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太阳(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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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闭着眼睛,躺在那儿,玫瑰色的阳光透过她的眼睑。太刺眼了。她起身摘了几片树叶盖住眼睛,然后又躺倒在地,像阳光下一只白色的长葫芦,肯定会成熟,变成金灿灿的。

她甚至感觉到了阳光已经渗进了她的骨头里;不,还要更深,甚至渗进了她的情感里,她的思想里。沉淀于她情感深处的那份阴暗心理开始消失,淤积于她思想深处的那个冰冷血块行将融化。她开始感到浑身上下都暖和了起来。她翻过身来,让双肩、腰部、大腿内侧、甚至脚踵都晒一晒太阳。她躺在那儿,对自己身上的神奇变化感到惊诧莫名。原来那颗疲惫、寒透了的心正在融化,融化之后又化成蒸气袅袅而去。

她穿上衣服,然后又躺到了地上,抬头望着那株柏树,细丝般的树梢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她知道,此时此刻,那轮巨日正在天空漫步。

她起身回家的时候,整个人被太阳照得头晕目眩,昏花的眼前一片朦胧,只能隐约看见东西。可是,对她来说,这种朦胧就像一笔财富,而那昏沉、温暖、浓浓的迷糊则贵似珍宝。

“妈妈!妈妈!”孩子一边叫着一边朝她跑来,腔调很独特,跟鸟叫似的,娇声娇气。这孩子非常粘她。奇怪的是,她那颗昏沉的心第一次对孩子爱的渴求无所反应。她抱起孩子,心中暗想:他不该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他要是晒一晒太阳,会长得很快的。

她不大喜欢孩子的小手搂着她,特别是搂她的脖子,于是将头扭开。她不想被人触摸,便轻轻放下手中的孩子。

“快跑!”她说,“跑到太阳那儿去!”

一到太阳那儿她立即脱光他的衣服,让他光着身子待在暖烘烘的阳台上。

“在太阳下面玩儿!”她说。

他吓坏了,想哭。可是她暖暖的身子懒洋洋的,压根儿不想管他,只是从红地砖上滚了一个橘子给孩子,孩子晃着柔软稚嫩的小身体蹒跚地跑过去捡。可是一捡到手,又忙不迭地把它丢掉,因为橘子碰到他的皮肤,让他感觉怪怪的。他回头看着妈妈,一脸不悦,鼻子抽了抽,哭了起来,他害怕自己光溜溜的样子。

“把橘子拿过来。”她说,很是惊讶自己对孩子的胆怯竟然如此无动于衷,“把橘子拿过来给妈妈。”

“他长大了可不能像他父亲那样,”她自言自语道:“像条从未见过阳光的虫子。”

她一心都扑到孩子身上,被巨大的责任感折腾得寝食难安,好像生下了孩子,就必须为他的一切负责。只要他拖着鼻涕,她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心痛不已,好像非得责怪自己一句:瞧瞧你带到世上的东西!

可如今她变了。她不再把全副身心都放在孩子身上,不再为他整天绷着一根弦,操心这个操心那个,没想到孩子反而茁壮了不少。

她心里老是想着辉煌的太阳,想着自己与太阳水乳交融的情景。如今,她有了一个固定的生活习惯。每天,天未破晓她就醒了,然后躺在**,凝望着灰暗的天色放亮,霞光四起,继而变成淡金色,揣测着海边是不是云彩密布。当融融的太阳毫无遮盖地升起,喷出蓝白火焰,射向温柔的天宇,她是多么高兴啊。

有时候他满脸通红,像个腼腆的巨人,出现在她的眼前;有时候他姗姗来迟,面色紫红,仿佛一脸怒气,慢慢推开云层。有时候她看不见他,因为他隐身在云墙之后,缓缓移动,只是从云层边缘射出金红的光芒。

她很幸运:几个星期以来,虽然有时凌晨云雾缭绕,有时下午阴阴沉沉,可是没有一天见不到太阳。即便时值冬日,大多数日子都是阳光灿烂。太阳现身不久,细小的野番红花开出紫色和紫白相杂的花朵,野水仙也争相开放,宛如冬日繁星。

她每天都到柏树那儿去,待在小山包上的仙人掌丛中,小山包脚下就是黄色的峭壁。如今她学聪明了,心思也缜密了许多,出来的时候就只披了件鸽灰色晨衣,套了双拖鞋。这样,只要衣服一脱,她身上的每个部位就能很快晒到太阳,而且只要把衣服一裹,就变成一身灰色,什么都瞧不见了。

每天近午时分,她躺在那株伟岸的、伸着银爪的柏树脚下;太阳在天空愉快地大步前行。现在,她身体的每一根经络都熟悉了太阳,找不到一处阴冷的地方。她的心,那颗焦虑紧张的心,已经消失得影踪全无,宛如太阳下的一朵花儿,花瓣凋落,露出业已成熟的种子。

天空的太阳,蓝荧荧的身躯,周身裹着白色火焰,喷射着火光。对这个太阳她已经了如指掌。虽然,他普照万物,但是当她褪去衣裳,躺在这儿时,他照射的却只是她一个人。这就是太阳的一个神奇之处:他照耀着亿万众生,却依然能够那么灿烂、那么辉煌、那么不同凡响,独独关照着她一个人。

既然她已熟知了太阳的神力,也深信太阳熟知她——也就是她的身体组织——一种全新的感情控制了她,使她想离群索居,有点瞧不起天下的芸芸众生。他们全都那么缺乏自然的生命力,那么缺少阳光的照射,简直同墓穴里的蛆虫毫无二致。

即使是那些赶着骡子、行走在嶙峋崎岖的羊肠古道的农民,虽然被太阳晒得黝黑,但还是没有里外晒透。在男人的心灵深处,藏着一个又软又白的恐惧小核,如同蜗牛的壳。在这个小核中,藏着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对生活中自然光源的恐惧。他们不敢钻出小核:他们的内心总是有所畏惧。所有的男人都一个样。

怎么容许男人这样呢!

如今她对人们、对男人都不在乎了,也就不再那么小心翼翼,担心被人瞧见。她只是对玛里尼纳——一个替她到村里跑腿买东西的老妇——说是医生要她做日光浴的,此外没有多做一句解释。

玛里尼纳六十多岁,瘦瘦高高,身板笔挺,一头灰黑色的卷发,灰黑色的眼睛十分精明,谙熟千年世事,笑声意味深长,藏着丰富的阅历。而悲剧的产生,就是阅历不够。

“你在太阳下什么都不穿,一准很美。”玛里尼纳说,眼里露出刻薄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另一个女人。朱丽叶的头发是浅黄色的,留着短发,两鬓蓬松卷曲如云。玛里尼纳是西西里马格纳人,非常世故。她又看了一眼朱丽叶。“不过,只有生得俊的人,才不怕光着身子晒太阳,你说是不是?”她添了一句,然后像旧式妇女那样怪里怪气地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鬼知道我俊不俊!”朱丽叶说。

不管她俊也罢,不俊也罢,反正她觉得,太阳是喜欢她的。这就行了。

正午时分,太阳当空照时,她常常悄悄爬过礁石,下到悬崖边,走到谷底。那儿柠檬树郁郁葱葱,树下一年四季都很清凉。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她迅速脱下罩衫,在一个清澈碧绿的深潭中洗起澡来。在柠檬树荫下那昏暗的绿光中,她注意到自己通体呈玫瑰红,接着变成金灿灿的。她像换了一个样儿似的。她的确换了一个样儿。

她想起希腊人曾说过:一个苍白、没晒过太阳的身体是呆滞的,病态的。

她总爱往身上涂点橄榄油,然后摘一朵柠檬花,插在肚脐眼儿里,在幽暗的柠檬树荫下,走来走去,心里十分开心。可能她会被哪个农民撞见。如果真有这么回事,撞见她的人会比她本人更害怕。她知道,在男人的衣冠之躯下,藏着一个白色的恐惧之核。

她知道就连她的小儿子身上都有那个东西。她把脸晒得黑黝黝的,又爱取笑他,他怎么敢相信她!她要孩子每天光着身子在太阳下蹒跚学步。如今,他的小身体也晒成粉红色的了;浓密的金发从额头梳向脑后,双颊红得好似石榴,金色的细嫩肌肤闪闪发亮。他既漂亮又健康,佣人们非常喜欢他红红的脸颊、金色的肌肤和蓝蓝的眼睛,称他为下凡的天使。

然而,他不相信母亲,因为她老取笑他。从孩子小眉毛下那双蓝色大眼睛中,她看到了那个恐惧、疑虑的小核;她相信,现今所有的男人眼中都存在这样一个小核,她称它为恐太阳症。

“这孩子怕太阳呢。”她看着孩子的眼睛常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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