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铭心刻骨(第1页)
第21章铭心刻骨
生活在盛世,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黄景仁的回答,一定是他的名句: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
李太白的回答,则可以引用其《临路歌》(“路”字与繁体的“终”字形颇类似,有学者以为正确的写法似乎应为《临终歌》,吾以为然)全文。
人在唐朝,刚下马车:
临路歌
李白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李白在告别人间之前,留下了这一首遗言,因为他知道,他的名字可能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流传下去,如果真的可以给后世之人留言,他想和后世的人谈一谈自己在盛唐度过一生的真实体验:简单来说,一句话,充满了无力感。另外,如果你们了解了我李十二的故事,你们也一定会为我流泪。
事实上,笼罩在李白身上的无力感,李白身边的人比他看得还要清楚。关于眼泪,其实在李白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人为他流泪了。李白在临终诗里的所有不甘,在一千多年后的今天,仍然让人鼻子发酸。
偌大的盛世,李白像幽魂一样,在里面无所事事地飘**了一生。
杜甫遇到李白时,李白四十多岁,杜甫对他说,白兄,咱俩其实都是正浪费着珍贵生命的凄苦人:“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魏颢遇到李白时,李白五十多岁,魏颢看见这位被自己视作偶像的老大哥,还在天地间漫无目的地游**,他感到一阵心疼:“君游早晚还,勿久风尘间。”
李白自己,也为自己哭过。那是在很久以前,当李白还年轻的时候。关于年轻时的李白如何进入长安、如何拜谒长官、如何委曲求全、如何碰壁伤心,我们在前面都已经了解得十分详细了。最苦闷的时候,这样的句子,一定是在痛哭流涕中写出的:“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也许,世界上并不存在“怀才不遇”这四个字,仔细想来,他李白真的那么委屈吗?如果说李白真正的才华在于诗赋,那么,现在全世界的中文教材里都有他的作品,即便是当时,因为他的才华而愿意追随他的人也绝对不止魏颢一个。
作为诗人,你拥有最多的粉丝,你的诗拥有最多的读者,你的地位被公认为“诗仙”。李老师,你摸着良心想一想,你是否真的怀才不遇?你摸着良心想一想,大道如青天,你说的“我独不得出”是否有事实依据?
李白的怀才不遇之感,当然与诗歌无关,我们没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每个读者都看得出来,李白看重的才是经纶家国、扫敌平寇、建功立业,他认为自己在这方面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想不通。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既然我李太白能力这么大,那么,为什么就没人愿意请我去干大事呢?
答案明确且让人难过:因为你没才啊。
具体来说,你的才可能是诗词歌赋,可能是饮酒行令,可能是社交酬唱,可能是炼丹修道,可能是旅游自拍,但绝对不是带兵打仗、平狱断案、兴农办学、筹粮赈灾、修路治水。你的性格太狂放,不够严谨;你的情绪太多变,不够稳重;你的理想太宏大,不够现实;你的履历太单薄,缺乏经验;你的头脑太简单,略显幼稚;你的作风太散漫,让人难以信赖……
我若是企业HR,我大概也不会录用李白,哪怕是公关宣传或研究岗位,我也更倾向于找一个魏颢这样的看起来十分平凡的高学历人士。魏颢也狂过,但年龄一过,立刻收敛。魏颢也隐居过,但热情退却,还是脚踏实地去赶考了。魏颢也任性冲动过,为了追星跋涉几千里地,当穷游结束的时候,他娶妻生子,认认真真地担负起家庭的责任,上班打卡,把孩子培养成材。总之,魏颢尽管优秀,但终其一生,他的脸上都一直写着两个字:普通。
魏颢说“禄位拘常人”,他自己就是禄位最喜欢拘的那种“常人”。
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是“常人”或者普通人,即便后来被誉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圣人”的曾国藩,也不过是一个加强版的普通人。普通人取得成功的方法都是一样的,勤奋、一步一步地努力、忍耐、控制、等待和机遇。普通人之间,可以顺畅交流,普通人之间,可以融洽合作。
有的鸟,是关不住的;有些人,是用不动的。有意或无意间,李白成了特立独行的不普通的人,具体表现为: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但他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活在凡尘俗世之中,却无法忍耐任何约束;他不是没想过偶尔妥协以换取更大的发展空间,但这种尝试却常常被他不稳定的性格打断。
李白虽然常常以神龙自居,但他又不傻,有时候他也可以卖萌认□,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
赠崔侍郎
李白
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
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
故人东海客,一见借吹嘘。
风涛倘相见,更欲凌昆墟。
我虽然本来可以成龙,但是混得不好,放人堆儿里都不咋显眼。如果你肯帮我吹吹牛,托托关系,走走后门,也许我还有点机会。毕竟,谁不想找份好工作,一步一步往上爬呢?李白的低姿态,其实是势利眼,时过境迁,一两场宿醉之后,他又开始清高狂傲起来,飞扬跋扈,沾沾自喜,给人留下前恭后倨、轻佻浮夸的恶劣印象。
简单来说,从人资的角度看去,李白这人口吻挺大,气魄挺大,但专业技能不高,可能英语六级都没过,但事儿太多,要求太高,性格不稳,心气儿太盛,实在算不上优质的“人力资源”。
杜甫、魏颢之所以爱李白,当然不是因为他的业务能力,不是因为他在人事部门眼中的资源价值,而是因为李太白他也许什么都不是,但绝对是一个合格的、无愧于天地的、如假包换、活蹦乱跳、真实生动的“人”,他那些在用人部门眼中的毛病,今天我们称之为“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