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美丽人生(第2页)
黄景仁的爱情,其实不算很特别,跟大部分人的爱情一样,充满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爱情这鬼东西,我就没见过美满的:司马相如、卓文君这对CP,看起来浪漫得不得了,其实不过是司马老师骗钱骗色,糟老头子坏得很;创造出“举案齐眉”成语的梁鸿孟光两口子看起来还行,只是女孩长得太丑了,让人很难祝福得起来;董永七仙女,小流氓偷看女孩洗澡,可耻至极;许仙白娘子,人蛇一窝,不能细想;项羽虞姬,说起来算美人英雄,可是这样过把瘾就死的故事,仔细想想,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
黄景仁的爱情,和所有年轻人的爱情一样,缠绵悱恻,幽愁暗恨,耿耿于怀。
然而,与亲情相比,与居家过日子相比,与上有老、下有小的细碎日常相比,爱情所带来的痛苦和折磨,立刻变得像一碗传统牛肉面中的牛肉那样,变得空洞虚无,不值一提,无迹可寻,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别老母
黄景仁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老母亲的白发泪眼,谁忍注目?“柴门风雪夜”其实说不上太惨,天下寒士,哪个不曾领教?最惨的是诗人拜别慈母的悲鸣,“此时有子不如无”,一句话把悲哀写到了骨髓里。如果不曾有子,就不会有这一番白发送行的悲哀;如果不曾有生命,就不会有这一晚风雪连天的感慨。
现在的人可能会诧异,不过是生离别,又不是不回来,何以如此悲哀?要知道,那不是我们工作出差的离别,也不是长途旅行的离别,甚至跟我们背井离乡打工的离别也不同,那是被生活无情驱赶的离别:黄景仁的一生都在为养活全家而奔波,一刻都无法停下,否则,全家就会有饥寒之忧。生在人间,黄景仁疲倦至极,但又无处可退。
都门秋思其三
黄景仁
五剧车声隐若雷,北邙惟见冢千堆。
夕阳劝客登楼去,山色将秋绕郭来。
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
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只一句,人人堕泪。
为了生活,黄景仁走遍了大江南北,两条腿奔波不停。这个常州人的游踪一度来到敝乡颍州,面对醉翁、髯翁都曾驻足过的颍州西湖,黄景仁的愁绪并没有有所缓解。小时候我就知道每天路过的这汪西湖不简单,说起往昔的阔气,似乎一点都不比杭州西湖逊色,但那时我并不知道,有个叫黄景仁的年轻人当年来这里时,心境竟然有那样的悲哀。
在我们本地人眼里司空见惯的水,在旅游市场竞争中略显落寞的景区,竟然见证过那么多伤心。白娘子说杭州西湖的水是她的泪,颍州西湖的水中也不乏泪水。其实,五湖四海乃至几大洋的水中,都有历朝历代不知姓名之人的泪水。人间伤心,吾辈来此,悔之晚矣。
颍州西湖(节选)
黄景仁
若教麻姑海上见,即此亦是沧桑流。
柳亭葵社共阒灭,令人一一悲山丘。
吾曹沦落偶流寓,姓名寂寞谁相收。
一杯公等起今日,更放何人出一头。
苦归苦,累归累,黄景仁仍然凭借其不落流俗的诗才,被人们当作清朝诗人中最特别的一位,稳稳位于有清一朝诗人的前列,甚至被视作“李太白第二”或者“清朝版本的李太白”:“自湖南归,诗益奇肆,见者以为谪仙人复出也。”
认真说起来,黄景仁之才,未必就逊色于李白。
李太白“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其实吹牛的成分更多一些,没有太多的佐证,黄景仁的简历则硬实多了:九岁的黄景仁就能写出“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的名句,虽然杜甫自称“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但七岁的杜甫吟咏凤凰的诗篇我们毕竟不曾见到,九岁小黄景仁的五更夜雨,我们却可以尽情地跪着领教。
李太白以大鹏、天马自居,但这都是对自我价值的单方面肯定,他一生都没有参与过类似高考那样的真刀真枪的残酷竞争。按照李白的想法,科举应试是为“凡马”而设,他天马放纵,如何肯屈就于闱场?尽管我特别能理解太白的傲气,也深知科举的弊端,我甚至和你一样,对那些仅有应试之才的低能儿嗤之以鼻,但黄景仁“十六岁应童子试,在三千人中夺第一”这件事仍然让我感到肃然起敬。
当然,这种才学高下的比较,大部分只是茶余饭后消遣的游戏,李白和黄景仁都是独一无二的,强行比较并没有太大的意义。退一万步讲,即便李白的才华真的不如黄景仁,那么,他若泉下有知,其实也没有任何介怀的必要,因为无论我怎样夸赞黄景仁,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黄景仁一生最服气的人,就是李太白。他对李白的仰慕热爱,几乎到了痴狂的地步。我们形容热恋的对象,常常用“梦中情人”四个字,说出来可能有点夸张,最常进入黄景仁梦境中的人,恰恰是李太白。甚至,黄景仁曾经明确表示,如果我死了,请把我埋在李白身边:“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
公元762年,六十二岁的李白死于安徽当涂。
一千年以后的公元1772年,二十四岁的黄景仁在安徽采石矶“太白楼”即席赋诗,席上即兴所作名篇《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人人传抄,名震江南,“一日纸贵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