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至死不渝(第2页)
为了进身,李白充分利用了自己一天中难得的清醒时间,花费心力,认认真真地写过许多干谒权贵名士的诗文,但这些诗文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开头把自己夸耀得过高,结尾又常带威胁。这种行文风格,读信的高位者们不喜欢,一点都不奇怪。
王泠然的干谒文说自己是难得的进士,“天下进士有数,自河以北,唯仆而已,光华藉甚”,言语虽不甚谦恭,但人家起码并没有一味地夸大其词——他确实是进士,进士确实很难考,这些都是基于客观事实的自我炫耀,是一般人都可以理解的自抬身价行为。
再看李白的干谒文,动辄将自己类比为管仲、乐毅、鲁仲连、刘桢等古之圣贤,动辄将自己比喻成大鹏、天马,这种毫无根据的吹嘘与自负,真的很难打动具有务实精神的官吏。“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样的句子出现在给李邕的干谒诗里,并不是很理智的行为。
上李邕
李白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别人看到我天天说大话,对我报以冷笑。那我为什么还能谈笑自若、心安理得地说大话呢?因为我相信,真正的大丈夫,都懂得莫欺少年穷的道理。那些笑话我的人,他们有病,不是坏就是蠢,根本不值得搭理。李白那时候大概二十岁上下,正处于敏感骄傲的巅峰,在写这首诗之前,他应该已经和时任渝州(重庆)刺史的李邕接触过,李邕对他的印象和态度都很一般。于是,和王泠然给高老师的信一样,李白的这首赠诗里也有对李邕的怨气,以及情不自禁的威胁。
一个二十岁的男孩,有狂傲的资本,李邕不喜欢李白,但他不能不羡慕李白。无拘无束的青春,做事不需要理由的年少,哪怕犯了错,那错犯得也特别过瘾。大把的机会,大把的时光,大把的未来,等着你去挥霍。此时不嚣张何时嚣张?此时不狂何时狂?
李白令人震惊和不得不服的地方在于,到了六十多岁,临死的那刻,回望这一生,他仍然和二十岁时一样,仍旧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大鹏,李白临终诗里有这样的句子:
临路歌
李白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所谓的心如铁石、志比金坚、耿耿于怀、至死不渝,不过如此。你知道李白的一生都经历过什么吗?丧妻、飘**、安史之乱、嘲讽冷眼、无数挫折、无数生死考验,杨贵妃的容颜、永王的楼船、放逐的冷风、大唐的反面,他都见识过。六十岁之后的李白早已不是年少时坐井观天的李白,他见过了世上的一切,他积攒了一生的故事,他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
然而,他还是不曾看低自己,他还是不愿意对命运投降。人之将死,李太白还需要通过吹牛来换一些关注度吗?人之将死,李太白还需要用狂言炒作人设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我们只能相信,这是来自李白心底最真实的声音:我李白就是牛,不服来战。
死前三年,即将六十整的李白刚刚遇到大赦,侥幸获得自由,他的雄心又立刻燃起。今天,六十岁是退休养老的年龄,可这样年龄的李白仍然在做那件他从年轻时一直在干的事情——干谒。甚至,他的手法、文风及老毛病都没有任何改变,仍然习惯于说大话,仍然习惯于把自己比喻成特别高大的事物:
赠崔咨议
李白
绿骥本天马,素非伏枥驹。
长嘶向清风,倏忽凌九区。
何言西北至,却走东南隅。
世道有翻覆,前期难豫图。
希君一翦拂,犹可骋中衢。
五十三岁的曹操形容自己是“老骥伏枥”,六十岁的李白觉得“伏枥”太过低端,那是凡马的□样子,我是天马,这一生骄傲地飞行,注定属于清风和长空。诗歌的末尾,六十岁的李白仍然希望得到推荐和重用,“希君一翦拂,犹可骋中衢”。
六十一岁,李白仍然没有放弃,他写了一首《赠刘都使》,把自己比喻成三国名士、建安七子之一的刘桢。之所以选择刘桢而不是孔融或徐干,大概是考虑到他和“刘都使”都姓刘,也许会让刘都使感到更加亲切。
赠刘都使(节选)
李白
所求竟无绪,裘马欲摧藏。
主人若不顾,明发钓沧浪。
和敲打李邕一样,和威胁裴宽一样,六十一岁的李白仍然改不了他文末一定要撂狠话的毛病:如果您不搭理我,我可要怒而隐居了,您可就没机会了。
一千多年过去了,不需要任何专业的文学知识,不需要高深的古文功底,每一个人,都能轻易读懂李白文字中那永远无法拂去的三个字:不甘心。眼看人生日暮途穷,被逼到绝路的李白甚至以六十多岁的高龄北上参军,结果可想而知。
宝应元年,即公元762年,李白那年六十二岁,卒。
如果李白真的想要进入幕府或者得到礼遇,进而施展抱负,可行的方法并不是没有。实际上,李白的命运很轻易就可以改变:他只需要在类似《上安州裴长史书》这样的干谒诗文里,去掉那些锋芒毕露的譬喻,另外,删掉最后一段。他不,他偏不,到死也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