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至死不渝(第1页)
第19章至死不渝
李白上书的对象裴长史,并不是游戏中可有可无的NPC,他是史上最优秀的职业官员之一。
《旧唐书》有裴宽传:“宽通略,以文词进,骑射、弹棋、投壶特妙。”刺史韦铣为按察使时,引裴宽为判官,欣赏其“清干善于剖断”之才,以女妻之。时任中书令张说欣赏裴宽“明识”,举荐为刑部员外郎。有“万骑将军”之号的马崇白昼杀人,裴宽秉公执法,谁说都不好使。
“宽性友爱,弟兄多宦达,子侄亦有名称”,家族在东京洛阳聚居,八座院落相对,每到饭点,击鼓而食,老百姓都觉得,他们家的日子,真是无上恩宠。玄宗回京,改裴宽为蒲州刺史,州郡久旱,可裴公一入蒲州境,上天立降甘霖;“迁河南尹,不附权贵,务于恤隐,政乃大理。”
“宽以清简为政,故所莅人皆爱之,当时望为宰辅。”之所以来到安陆,是遭人陷害及亲人所累,裴宽被贬为“安陆别驾员外置”。
以才华、人品、官声、业务能力论,裴宽的简历堪称完美。令人感慨的是,在大唐的盛世里,竟然连裴宽这样的人都混不下去。既如此,那“盛世”两个字,又究竟“盛”在哪里呢?
一辈子官场生涯,裴宽什么阵仗没有见过?当朝权相李林甫把裴宽视作眼中钉,即便在由李林甫组织的诬陷之下,裴已被贬到安陆,李林甫仍然放心不下,把他视作必须除掉的对手——李林甫仍派出杀手对裴宽实施刺杀,“林甫使罗希奭南杀李适之,纡路至安陆过,拟怖死之”,准备通过恫吓来逼死裴宽。
当时的裴宽显然并不想死,幸好罗希奭也是性情中人,居然在裴宽的叩头哀求之下,“不宿而过”。
宦海浮沉数十载,据理力争、怒发冲冠有时;委曲求全、百般斡旋有时;百口莫辩、心如死灰有时;明枪暗箭、生死存亡有时。一生不畏权势又如何?晚年的裴宽,在死亡面前,不得不像一条可怜的丧家犬一样摇尾乞怜,求杀手给自己留下这衰老的生命。
到处都是烦恼,到处都是敌人,到处都是恐惧,到处都是麻烦,谁又能真正超脱?这样的时刻,一个叫李白的年轻人给你写信,吹捧你“倚剑慷慨、气干虹霓”的英雄气概,夸赞你仿佛凝脂的细腻皮肤,请问你会有什么感想?
这样的裴宽,不可能会喜欢李白来信里洋洋洒洒的漂亮字眼,尤其是最后一段看上去幼稚可笑的“威胁”。在这样一位饱经风霜的老玩家面前,李白的“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者“天生我材必有用”并没有错,只是,轻薄极了。
李白像一个向往江湖的农夫,但他不知道江湖是什么,江湖的血雨腥风,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或者说,他当时还没有考虑官场错综复杂关系所需要的知识和经验——他不是不想考虑,他没有考虑那些问题的能力。
裴宽品行端正,政绩突出,深受朝廷倚重和地方士民爱戴,在做官这件事上,他干得异常出色。事实上,就连遭到李林甫的刺杀,也是他“咎由自取”:太优秀,太正直,于是遭到嫉妒,宵小们对他感到畏惧,必欲除之而后快。杀手之所以临阵放弃,也是裴大人一生德行护佑的结果:这是个好人,杀不得。
唐玄宗说裴宽:“德比岱云布,心似晋水清。”
从韦铣的“以女妻之”,到张说的“举而行之”,再到玄宗亲自赏赐紫金鱼袋,再到官履所至,裴宽是“人皆爱之”。全天下的人,除了那些极少数公认的坏人之外,都爱裴宽。相较之下,李白的待遇差了点意思,“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如果你是皇帝,你会录用李白为官吗?如果你是当时的裴宽,你会被李白的书信打动吗?如果你是大唐的子民,你会想要一位李白这样的行政长官吗?
李白是个文学天才和罕见的有趣的人,可是讲到从政,李白又有何德何能?
即便做到翰林之位,也不过短短的一年多便弃官而去。政绩是没有的,我们听到的传说,最多的是他如何的戏弄贵妃、太监和权臣,如何的视朝廷如儿戏,如何的陪皇帝写情诗。
从政绩的角度看,李白甚至还比不上前文那个更加狂傲甚至透出猥琐的王泠然。
王泠然虽然是从九品下的郎官,但他一生效力于朝廷,虽然终生没做过大官,但他死在了自己的任上。从一开始理直气壮地找领导要官,到后来成为芝麻小官,王泠然怨言不断,但他真的喜欢当官,哪怕不爽,他也当了一辈子。用庸俗的话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泠然对得起自己的初心,以大唐给他的待遇看,他一辈子的努力大概也对得起大唐吧。
与王泠然比,李白就是个玩票的,他很不尊重官吏这个职业。李白有很多做官的朋友,大官小官都有,他爱的不是他们做官的身份,他只是恰好交到了一个朋友,那个朋友的职业恰好是做官而已;李白对“官”并没有什么意见,但他终究把“做官”这件事看得儿戏了。
无论从个人的荣华富贵铁饭碗的角度看,还是从造福一方为民请命的角度看,做官这件事都应该是一件严肃的事。严肃,意味着专业、忍耐、积累、复杂和不那么自由。
李白想要和裴宽交换人生吗?大概不会。李白羡慕的只是裴宽的高位,那位置的后面是什么,李白并不想了解——因为太麻烦了,太沉重了,太琐碎了,一点都不爽快。
晚年的裴宽想要和李白交换人生吗?大概会吧。裴宽几乎丢掉性命之后,一度想要出家为僧,在荒郊野庙里了此残生,这是真诚的愿望,从心底冒出来的渴求,是绚烂至极、心如死灰的救赎。史书上对他的动机讲得很清楚,“惧死”:“宽又惧死,上表请为僧,诏不许。然崇信释典。常与僧徒往来,焚香礼忏,老而弥笃。”
造化弄人,最终裴宽还是没有当上和尚,只能烧烧香、谈谈佛,“徒有羡鱼情”。孟浩然年轻时所羡慕的,是裴宽这样的人,不料有一天裴宽也会羡慕孟浩然的“白首卧松云”。
孟浩然之所以“红颜弃轩冕”,不是真的缺乏机遇,只是在机遇来临之前就已经做了决定,他自己选择了山水与田园。多年之后,好友王昌龄路过孟浩然隐居的鹿门,孟浩然欣喜若狂,“浪情戏谑,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背上的毒疮快痊愈的时候,一顿纵情饮宴直接导致病情恶化,在五十二岁的年纪死于南园。
裴宽之所以拼尽全力,一生与权贵争斗,努力做一个无愧于心的官,光耀自己的家族和门庭,也是他自己毅然的选择。与孟浩然的区别是,到晚年的时候,裴宽后悔了。
裴宽后悔的时候,皇帝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皇帝的考虑是:既然你这么会当官,为什么要做和尚呢?“累迁东海太守、襄州采访使、银青光禄大夫,入拜礼部尚书。十四载卒,年七十五。诏赠太子少傅,赙帛一百五十段、粟一百五十石。兄弟八人,皆明经及第,入台省,典郡者五人。”——这样的结局,这样的人生,有惊无险,不算太差。
与裴宽的晚年顿悟相比,李白的仿仙学道,更像年轻人骑车去拉萨涤**心灵——不是说那不好,不是说那不应该,不是说那不痛快,只是太浅。不是说浅不好,不是说浅没价值,但浅终究是浅,没什么深度,没那么真实,不怎么能打动人。
伟大的事业,荣耀的地位,不羁的自由,长生的快乐,世人的称颂,帝王的器重,痛饮的放浪,修行的寂寥,朋友的欢聚,心底的骄傲,李白想同时拥有。艰苦的求索,耐心的练习,琐碎的积累,谨慎的经营,漫长的忍耐,荒诞的仪式,精巧的伪装,不得已的妥协,李白一个都不想要。
好巧啊,跟你我一样。
小时候,很容易喜欢李白,就像少女们很容易被骑破摩托的小混混吸引。
长大了,会觉得裴宽那样的人生,才是勇敢者的道路,因为这一生,他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忍耐过。
在李白的那个年代,干谒权贵并不算一件丢人的事。一个年轻人干谒官员名士,就像今天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孩子在各大网站疯狂海投简历一样,这种敲门自荐争取进身之阶的个人营销,让很多年轻人获得了社会阶层迁移的机会,从这个方面说,干谒得以成为备受年轻人热衷的活动,恰是隋唐之世最珍贵的特质之一。
被干谒的裴宽们没有问题,干谒本身也没有问题,李白有点小问题:超出常人的自负,是李白一生最大的拦路虎,这种自负年轻时最为显著,年老时仍未消散,至死不曾改变。
李白年轻时的干谒活动很多,“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在干谒这件事上,他曾经拦住大官的路,勇敢上书,搞出过类似拦轿告状的血气方刚之举,孤注一掷的勇气为他赢得了上文苏公的赞誉:“此子天才英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