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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阴阳鱼
楔子
岷江边上,一对砍柴归来的祖孙在静坐垂钓。孙子兴奋地对爷爷讲述着自己道听途说来的传闻:“爷爷,你进过成都城吗?我听人说成都城里有吃不完的白米、逛不完的长街、不散场的大戏,就连房屋都是金砖玉瓦堆砌成的呢!你也带我去成都城里开开眼吧?”爷爷平静地望向宽阔的江面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孙子说的话,孙子扽他的衣袖,他才开口道:“钓鱼一定要专心,千万不要三心二意,鱼竿要拿紧,鱼线要盯紧。”完全没搭孙子进成都城的话茬。
孙子一见爷爷不答应自己,把小鱼竿一扔就要放赖撒娇。爷爷无奈地看着坐在一旁嘟着嘴巴的小孙子只好哄他道:“乖,你好好钓鱼,多钓上几尾鱼,我好拎去卖钱,卖了钱我好带你去成都耍啊。”小孙子忙问:“钓上多少尾够去成都的?”爷爷知道小孙子没有钓鱼的耐性,根本钓不到鱼,随口说道:“你今日钓上两条,我明日就带你进成都城。”孙子一听咧嘴一笑,又捡起小鱼竿来坐下继续钓鱼。
没一会儿,孙子的鱼竿还真的有鱼上钩了,从鱼线被拉曳成的满弓形状看,水下面应该是一条分量不小的大鱼。孙子高兴地喊着:“爷爷,有鱼上钩了。”爷爷欣慰地笑道:“你看,专心钓鱼就一定有收获吧。”小孙子用力一拽,两条紧紧缠绕在一起的鲤鱼被拉上岸来,孙子兴奋地抓起鱼来说:“爷爷,两条!咱们能去成都了!”爷爷看着那两条鱼,眼中突然露出了无比的恐惧,战栗着命令孙子:“快,扔回江里去!”孙子还沉浸在钓上两条鱼能去成都的喜悦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爷爷冲上来一把抢过那两条鱼,双手恭敬地捧着鱼,跪在江边把鱼放回江中不住地磕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恕罪,恕罪,莫怪,莫怪。”
晚照的夕阳染红了江水,爷爷对着江面长揖跪拜的身影透着一丝诡异,孙子永远不会知道爷爷在几十年前经历过什么,才会对这两条鱼如此的虔诚笃信。
地道
逃出城的幸存者们,也是很多年后才从茶馆听书人的口中得知,他们逃出成都城的前一天,大西皇帝张献忠不知因为什么,一怒之下用手中的宝剑刻下了一座石碑,石碑上写着七个大字“杀,杀,杀,杀,杀,杀,杀”。
成都四门紧闭,大西军在城中逢人就杀,不知有多少百姓惨死在大西军刀下。那日茶商马定武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在文殊院外的小庙会上玩耍,突然间乱军四起,慌乱之下马定武拉着儿女躲进了文殊院。躲进文殊院的可不止他们一家,私盐贩子倪十二在文殊院的一处佛像底下挖了一条可以直通城外的地道,平日里他用这地道运输私盐,此时这小小的地道便成了他发大财的聚宝盆。
闻讯来寺中避难的除了误打误撞的马定武一家,都是常年给文殊院捐献大量香油钱的高门大户,此时这些达官显贵、皇亲贵胄在这个私盐贩子面前也不得不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倪十二知道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各家出逃时带出的一定是家中最珍贵的宝物,他坐在洞口对这些求他放行的达官显贵们说:“你们要想从此过去,就拿出身上最值钱的宝贝来给我,拿来好东西的我就多放几个人出去,拿来东西不行的就自求多福吧。”说罢那些富户们都争先恐后地从行李中拿出最贵重的东西来奉献给倪十二,这种情形下任谁也不敢藏私了。张员外家拿出一只冰种玉如意,倪十二让他家两个人出城,辅国将军拿出家传的金册,倪十二放他家一个人进洞,这些在太平年月里价值连城的珍宝,此时在倪十二手里成了他胡乱为生命定价的玩具。
马定武一家是在逛庙会时无意间逃避进得寺来,连家都未曾回,一家三口身上除了一些散碎银两哪里有什么值钱的珍宝,找了半天才从马大姐头上找到了一支祖传的金簪。马定武拿着金簪战战兢兢地走到倪十二跟前堆笑道:“倪大爷,我一家三口出来赶庙会遇到了如此祸事,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珍宝物什,你我是老相识了,你是知道我家里不差些许钱财的,今天你放我一家出去,改日兵乱过去后我再拿重金去谢你。”倪十二听他说完冷哼一声道:“马老哥,你怕是在做春秋大梦。兵乱过去?我从西军营问来的消息,张王要把成都全城杀完抢净,你还要拿重金谢我?你那三进的大宅子此时估计都被西军抢干净了。”
马定武听完十分沮丧,自己家中还有娇妻和老母,恐怕已经遭西军毒手了。虽然心中难过,马定武强打笑容拿出金簪对倪十二说:“倪大爷,这是我祖传的金簪,相传是我祖先从前朝蒙古勋贵处得来的……”倪十二一把拽过金簪插到了自己油污的头发上,粗暴地打断马定武:“马老哥,故事就不要说了,这里人人都有个前朝皇帝赏赐的故事,我已然听腻了。如今我放你一双儿女出城去,是念在你我以前一起跑过茶马的份上,可不是因为你的什么祖传簪子。”
马定武听完连连作揖称谢,拉着一双儿女到地道口,临把他们推进地道前马定武抓住马大姐的手再三交代:“大姐你要照顾好弟弟,等兵乱过后咱们还回到成都的家里来。”一家三口含泪作别。马家姐弟进洞后没一会儿,寺外的喊杀声越来越大,倪十二一声令下,让手下把所有没进洞的人一律就地处死,用他们的尸体遮掩洞口,掩护自己一伙安全撤出。
黎家寨
地道在城外的出口也是一处寺庙,逃出来的人爬出来都在佛前磕头还愿,感谢菩萨保佑自己逃出生天。然而还没等他们喘口气,寺庙四边便火光杀声四起,原来大西军并不是要屠城,而是要屠蜀,城外的大西军也在杀人放火……
一行逃难者跟在倪十二的贩盐武装后面一路出逃,结果成都四乡没有一处是安宁的,到处都是杀红了眼的乱军,听口音仿佛还有本地土匪在趁火打劫。一路上东边也是乱军,北边也是土匪,一行人只能被追着往西边跑,跑到了岷江边上没有了去路,眼看就要成了西军的刀下之鬼,恰巧上游飘来了几只被遗弃的破渡船,一行人爬上破渡船半凫半游地逃到了西岸,原本有老有少的一行人到了西岸只剩下了身强体壮的盐贩一伙与马家姐弟等几个手脚灵活的年轻人,老弱者要么被乱兵追上砍死,要么就被江水冲走,倪十二一伙的兵器与搜刮来的宝藏也都被江水冲走。
这手无寸铁的十几人上岸后,乱军也已经找到船准备渡河了,就当他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以为自己即将要被西军刀俎之时,眼尖的马小弟发现不远处山脚下有一处坚固的寨子,众人连忙往寨子方向跑去,到了寨门口众人一齐大声叫“开门”,门楼上走出一个白衣书生,书生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进我们寨子?”倪十二忙回答:“老爷,我们是成都城中逃难出来的难民,后面有乱军在追杀我们,求老爷放我们进寨躲避一时。”白衣书生听罢犹豫了一会儿,但看着远处江边追兵已经快要追上来了,再看看寨下众人的确又都是手无寸铁的民人,还有几个半大小孩,不像是歹人,便勉强着放下寨门把他们放进来了。进得寨来,一个青衣娘子铁青着脸,把他们带到了寨子的后山躲避,寨外的喊杀声停了青衣娘子才又把他们带出来。等他们来到寨门口时,白衣书生一动没动,寨外的乱军都已经七窍流血而死了,青衣娘子命众人把寨外尸体原地焚烧掩埋了。众人虽然惊奇那白衣书生一个人如何杀得如此众多的乱军,但人在屋檐下也不敢多问。
掩埋完尸体,青衣娘子在祠堂里给他们安排了餐食,他们一边吃青衣娘子一边讲:“我们这里是黎家寨,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从来不许外人进来,今天破例收留了你们,也是你们的阴功造化。吃完这餐饭后你们便出寨去吧。”听她下了逐客令,众人都没了吃饭的心思,慌张地问:“夫人,现在外面兵荒马乱,到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乱军土匪,你让我们去哪里呢?”青衣娘子一指后山的方向道:“我们这里是川西崇庆州的西境,你们从后山的小门出寨,山路走不到一天路程就是藏人的境地了,他们那边兵强马壮、麦稞千里,是世间少有的太平世界。你们到了那边碰到僧便叫尊师上人,碰到俗便叫土司头人,他们定会收容你们,在彼处做一个温顺良民,好过在汉地受这些刀兵之苦。”说罢青衣娘子就转身去隔壁的小库房给他们准备入山需要的各种衣物、干粮了。白衣书生跟到门口见她进了五步外的小库房,又折返回了祠堂。
倪十二突然一下跪倒在地对着白衣书生不住地用力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哭诉:“老爷,我跑过茶马道,也曾遭遇过山上蛮人,素知这些蛮人的凶狠残忍。汉人如遭他们抓了去都是要编作‘朗生’奴仆,在他们眼中与牛马畜生无异,驱使、打骂、**都是好的,起码还留你一条性命在,如果不慎惹怒了喇嘛,动辄就会被剥皮、去骨,我曾在喇嘛庙里见过他们念经时敲的那人皮做的鼓、喝酒时用人头骨做的杯子。”
听倪十二说完,其他难民也都纷纷恐惧地跪下求白衣书生救命,白衣书生心下一软就答应了他们:“那就收留你们几日,等汉地兵乱过后你们再出寨吧。”众人纷纷磕头致谢。等青衣娘子帮他们收拾好东西回来时,见众人都欢天喜地地有说有笑,不解地问:“你们遇到什么喜事了?”众人七嘴八舌地答道:“谢夫人、老爷收留。”青衣娘子听罢杏眼圆睁骂道:“哪个要收留你们了?吃完东西都给我滚出去。”她转头一瞪白衣书生,书生顿时不敢说话了。
倪十二一众人只得再次跪下求青衣娘子收留,青衣娘子对白衣书生说:“三相公,我知你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但这乱世里哪里有信得过的人,这些人在成都城中不知道都是些什么鸡鸣狗盗之徒,有道是‘升米恩、斗米仇’,你如今无端收留了他们,不知道以后又生出什么祸患来。”那三相公不敢再说什么,倪十二却爬到青衣娘子脚下磕头陈情道:“三娘子在上,我们都是成都城里的良善百姓,还带着半大孩子,实在是行动不便,只求三娘子你收留我们几日,等西军不再作乱了,我们自会返回成都。”三娘子原本要厉声一口回绝,但看着马家姐弟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稍事迟钝了一下,正在这时,一众人都爬到她脚边一声声:“三娘子救命,三娘子救命。”刚毅果断如她也终究是个女人,被众人如此恳求,最终还是心软了,叹了一口气道:“哎,作孽,作孽,祖宗规矩要坏在我们手上了。兵乱一息你们需立即返回成都,不可在我们这里多逗留一日。”倪十二众人纷纷叩头谢恩。
黎四
这寨子可说是乱世中的桃花源了,三娘子开始只是给他们分配了住处,每日只供给他们吃食不许他们乱走动,可外面兵乱一直不曾消弭,寨中存粮不够这样坐吃山空,三娘子只好又安排了他们耕田纺织。有乱兵土匪来骚扰时,仍是三娘子把人带到后山躲避,三相公孤身在寨门口迎敌,等众人从后山回来时,寨外已经是满地七窍流血的尸体。众人每次帮着掩埋尸体的时候都想不明白,那个手无缚鸡之力连锄头都拿不起来的三相公是如何将这些手持兵器的壮汉杀死的,一次、两次、三次,众人也就见怪不怪了。
张献忠西军覆灭了后李自成的闯军余部又来作乱,官军来了打跑了闯军余部,还没等百姓喘一口气呢,官军各部军镇之间又在四川、贵州打了起来,十年间四川没有一刻安宁,等到真正的兵乱稍定、天下初平,已经是顺治十四年吴三桂入川的时候了,这距离三娘子当初收留倪十二一行已经过去了十年。说好的只住几天,一不小心就住了十年,当初的难民也都在几十年间变作了黎寨的庄客,时间久了有了感情,三娘子也就没再提赶他们走的事了,两个主人与庄客们相处得还算和谐。
不过时间长了庄客们发觉有一样奇怪,三娘子与三相公之间很是奇怪,两人要说亲密是真的亲密,从早到晚三娘子走到哪儿三相公跟到哪儿,两人就连如厕都要同行而去,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了。但要说不亲密,两人也是真的不亲密,两人从不曾在众人面前有过肌肤之亲,庄客们若开些早生贵子的玩笑,三娘子会骂人,三相公会脸红。不过众人虽然觉得有些反常,但自觉寄人篱下做庄客的,不好揣测主人的事,所以从来没人提起过此事。
一日清晨,一个没见过的生人来闯寨,被守门庄客拦住,盘问他:“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闯我们的寨子?”闯寨人无比嚣张地大声叫嚷道:“你们的寨子?你们是哪里来的杂种,这里是姓黎的寨子!我乃这里的主人!”三相公与三娘子听到寨门口有人喧闹,赶忙从田间赶过来查看,守门庄客一看是他们来了,连忙恭敬地叫了一声:“三相公,三娘子,这人要硬闯寨门。”那闯寨人一看他二人反倒乐了,指着三娘子说:“二嫂子,你何时成了三少爷的娘子了?”庄丁听了满脸疑惑,三娘子却恼红了脸,连声吩咐身边的庄客们:“把这疯子赶走。”庄客们拿着农具没几下就赶走了这个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