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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阴阳鱼(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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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在场的一个庄客是倪十二旧时的部下云四五,云四五在中午开饭时一五一十地将早晨寨门口发生的事跟倪十二学了一遍。倪十二一听眼睛都亮了,原来黎寨还有如此内幕是自己不知道的。太平日子没过几天,他作为私盐贩子的本性已经露出,一直觊觎地处汉藏交接的关口位置的黎寨,处心积虑想把黎寨占为己有。如果清早来闯寨的人真的是黎家人,搞不好真的能够帮自己拿下黎寨。

听罢了云四五的复述,他就要拉着云四五去找清早那人:“今天日头大,那客人应该还在驿站避暑休息,咱们现在去驿站找他一定找得到,你给我指认一下。”云四五最早告诉倪十二这件事只是想陪这个旧时的老上司说话而已,没想到倪十二居然突然要跑去见那个客人,云四五以寨中活计没有做完为由拒绝了倪十二,转身就要下地干活。倪十二一把抓住云四五,从自己的头上摘下一支金簪子对云四五说:“兄弟,你不是一直想迎娶马大姐但是又苦于没有像样的彩礼?这一根金簪是马家的传家之宝,你拿着这个去找她,她没个不愿意的。”这下点到了云四五的麻筋上了。

马大姐已经从当初进寨时的小女孩长成了二十岁出头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寨中这些男青年没有不想望她的。追求者虽众但马大姐以要照顾弟弟为由一直拒绝各种求爱的人,她实际上是想要一笔像样的彩礼,然后用这笔彩礼给弟弟从寨外娶一个大姑娘回来。但寨中人都只是作田耕地的庄客,哪里有钱出彩礼?所以才把马大姐从十六七岁的待嫁年龄抻到现在未曾嫁人。云四五是倪十二手下最年轻英俊的,与马大姐也最情投意合,但一直苦于拿不出像样的彩礼迎娶,一看昔日上司拿出的这个金光闪闪的簪子马上就有些动心。倪十二拿着赤金的簪子来回转动,把太阳折射的闪烁金光映到倪十二脸上说道:“非但是有这簪子,我早就怀疑三娘子与三相公并非是真正夫妻,听你复述今日寨门前发生的事,其中必定是有蹊跷,如果咱们借机把他二人扳倒了,这寨中的百亩良田不都是你我兄弟的,还愁马大姐不肯嫁你吗?”倪十二说动了云四五,又再三确认了今天三娘子和三相公从那人走后一直在内宅商议事情,这才大胆地带着云四五溜出寨门。

两人迎着大日头快步走到了驿站,只见白天的客人果真一个人在驿站处喝闷酒,云四五指认了那人,倪十二堆着谄媚的笑容走进前去打了个躬:“您是清早到黎寨去的黎老爷吧?”那客人见是个面目可憎的生人警醒地反问:“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是谁,去过哪儿?”倪十二狎昵地落座给客人斟上一杯酒,又从怀中拿出银两招呼驿站伙计烧一只肥鸭子、打一壶上好的五杂粮酒,才继续开言道:“老爷,我是寨里的庄客,叫倪十二。我白天在地里干活,没能给老爷您请安,听我守门的弟弟说您才离开不久,料想您应该在这客栈之中,特来请安问好。”那客人被他一声声老爷叫得心里美滋滋的:“你别叫我老爷了,叫我黎四吧。”倪十二马上回答:“好的,四老爷。”

肥鸭好酒上来了,三人推杯换盏了几轮渐渐熟络起来了,倪十二接着追问道:“四老爷这些年去了哪里,怎么如今才回到寨中啊?”黎四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在我寨中耕种,不会不知我们寨中良田百亩,盛产药材贝母,每年贝母收获后都会委一个人去两广卖出,再买些必须的物资回寨,崇祯十七年,啊,呸呸呸。”自觉失言的黎四环视四周没人听到后改口说:“顺治元年,我被寨中长辈委派出门卖药,到了广州卖出药材后,回程路上听说四川变了天,今天说张献忠坐了龙庭切断了四川与外界的联系,明天说张献忠把四川人杀得一个不留,我们一众四川客商都滞留在广州不敢回来,这一留就是十年啊,哎。”黎四今日到了寨门口不敢闯寨,就是不知道寨中虚实,自己在广州十年,花光了贩药的钱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才逃回四川,如果被寨中长辈得知不知又要受什么责罚。

倪十二敬了一杯酒安慰黎四道:“四老爷在外面辛苦了。”一仰而尽后倪十二趁势又问:“敢问四老爷,三娘子与三相公是您什么令亲?”说到这里黎四眼前一亮:“对了,我也正要问你,你们新进庄客为什么管二嫂子叫三娘子?”倪十二与云四五齐声问道:“啥?二嫂子?”黎四也不解地看向他们解释道:“三相公是嫡房三相公不假,但你们口中的三娘子是嫡房二少爷的娘子啊。”倪十二听了这话喜出望外,立马就想到了夺取黎寨的法子。倪十二正在酝酿奸计时,黎四问他们道:“寨中现在还有什么黎家人在?”云四五答道:“我们到寨子里时就只有三相公与三娘子两人,再无他人。”黎四这下也来了精神,他之所以今日被赶出寨来也只好悻悻作罢,就是因为怕寨中还有长辈坐镇,见如今寨中已经没有长辈了,马上胆子又壮了起来。

倪十二沉吟了一会儿对黎四说:“四老爷,咱们如此这般,到时候到衙门里把他二人告倒,寨中土地你我兄弟平分,如何?”黎四听了他的计划觉得十分可行,两个臭味相投的人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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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四五回到寨中,洗漱去了酒气就进到内宅向三相公禀告事情,一见三相公他便恭敬地跪下道:“三相公,我去城里卖瓜菜时路过州衙,县衙的人听说我是黎寨的人便让我给您带口信,说皇上要重画什么‘雨淋图’,让各庄寨的东家拿着地契去州衙勘画确认。”三相公听罢哈哈笑道:“什么雨淋、日晒的?皇上家要画的叫鱼鳞图,勘划地界、收缴亩税用的。”云四五抓抓头傻笑道:“小的不懂,还以为是地契被雨淋了,要去皇上家里更换。”三相公笑着说了一句“我知道了”,摆摆手让他下去。

三娘子此时正在内宅因为早上黎四闯寨心里烦恼呢,三相公这时走过来说:“把地契拿上,随我去州衙走一趟。”三娘子立马警惕道:“拿地契到州衙做什么?”三相公回答道:“朝廷要重新丈量土地,要我们各庄寨的东家去核对确认。”三娘子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那倒奇怪了,朝廷早不丈量,晚不丈量,为什么偏偏黎四一回来它便要丈量了?”三相公觉得这女人多疑成性反驳道:“大清定鼎十几年了,一直用的还是前明的鱼鳞图,这十几年四川沧海桑田,人口地块都不似从前了,要重新丈量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是朝廷大政,难不成黎四还能和皇上勾结陷害你不成?”听三相公说完三娘子也是扑哧一笑,只好收拾好东西跟他前去。

两人一进了州衙就发现事情不对,州衙中并没有其他庄寨的东家排队勘验地契,两人一进大堂,两旁站的班衙役就开始用水火棍敲击地面唱起了“威武”。再看左边原告位置上走出两个人来,正是黎四和倪十二!三娘子与三相公自知中计但也无计可施了,堂上知州老爷一拍惊堂木喝道:“黎三、黎袁氏,你二人可知罪?”三相公吓得不敢说话,倒是三娘子应声答道:“民妇叔嫂只是本分的庄户人家,不知何罪之有?”

知州老爷一听马上怒斥道:“呔,你也知道你二人是叔嫂,为何做出勾搭成奸、违背人伦的丑事?现有原告黎四的诉状压在我的堂上,控告你二人叔嫂通奸、谋害宗亲、侵吞族产,你二人快从实招来!”三娘子瞥了一眼身旁的原告黎四,大方地对知州老爷回禀道:“以上几条皆是有人蓄意诬告。”

州官看她不招,便拿起诉状问道:“你既说是诬告,那我问你,为何黎寨上下大小几十口人呢,如今只剩下你们两人在寨中?”三娘子对答道:“听大人口音也是川中人士,怎么会不知道张逆屠蜀之惨烈?张逆所到之处不留一个活口,我一家四十余口只有两个能侥幸逃脱。”州官一听觉得甚是有理,又接着问:“那你们可曾侵吞族产?为何寨中土地不曾分给黎四分毫?”三娘子从容地答道:“自古田产继承就有嫡长序列,三相公是嫡房直系,黎四是庶出旁支,黎寨田产自古就是由长房继承,虽允许旁支居住寨中,但并不继承土地。”州官一听也觉得有道理,接着又问:“那你二人既是叔嫂,为何整日形影不离、同室而居,还让庄客称你们为夫妻?”三娘子听罢脸涨得通红:“我们并未曾要求庄客叫我们夫妻,我称呼三相公为三相公,庄客们误以为我是三相公的娘子,便唤我做三娘子,最初这帮庄客是逃难来我们寨中的难民,我以为他们很快就会离开,所以也就没有纠正,哪知道他们一住住了十年,成了我们的庄客,我也就将错就错没有去纠正了。”

三娘子接着说道:“我俩形影不离是真,不过是另有隐情在的。”州官发问:“什么隐情?”三娘子答道:“大人容禀了,张逆攻寨之日正是我与我相公大婚之日,寨中因为在欢庆大婚所以放松了警惕,才让张逆乱军攻入寨来。张逆乱军杀死了我们全家,只剩下我与三叔两人躲在仓房草料中得以幸免,突然天降滚雷击中了仓房,我二人都被天雷击中,醒来时就发现了异常,我与三叔若相距十五步以上,三叔周围十五步以内的人畜都会暴毙而亡,于是我与三叔不得不整日形影不离,就是怕杀生作孽。”一旁听着的倪十二顿时明白了当年手无缚鸡之力的三相公是如何只身杀死那么多手持兵刃的兵匪的了,三娘子接着说:“我们也正是靠着这天降的异事数次击退了张逆乱军与各路土匪,保全了寨子与逃入寨中的难民。”

州官一听这古书就来了精神,原来这州官与二人经历颇为相似。知州原本只是一个举人,赋闲在川北老家的县城里,张献忠屠蜀时他振臂一呼带领乡里的青壮打退了西军,他带领团练治理县域近十年,吴三桂由陕入川时他又看准形势主动缴械献城,被参保了一个“保境安民,顺应天命”才得了这个州官。因为经历境遇相似,让州官对三娘子二人充满了惺惺相惜的好感。

三娘子又乘胜追击地对州官说:“同寝而卧更是无中生有的诬告,我二人虽然同住内宅,但分别住在左右两间厢房,大人如不信可以前去寨中验看。”州官为了一探究竟,带着站班衙役与原告被告一行直奔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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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黎寨内宅,果然两人的生活器物分别放在左右厢房,并没有同室而居,州官正要当场宣判,这时倪十二又提出异议:“大人,他二人或许平时分住一间厢房,但并不能保证他二人没有做过苟且之事!孤男寡女十年共同深居在这不见人的深宅之中,他们要做苟且之事,根本也无需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三娘子羞红了脸但仍不示弱:“我大婚之日相公就被张逆杀害,至今仍是处子之身,如何行得苟且之事?”州官遂叫来稳婆勘验,三娘子果然仍是处子之身,黎四与倪十二状纸上的三条罪状全部被事实推翻。

这一系列事情让州官大为感动,他激动地对三娘子二人说:“你二人不仅忠贞守礼,还是保境安民的英雄,我要奏请朝廷旌表你二人的忠贞义行!”接着又反过身来对黎四与倪十二说:“你二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跑到本州这里搬弄是非、诬告贤良,来啊,给我锁回去。”黎四一看自己奸计落空了,直接吓晕了过去。围观的庄客们都纷纷指责唾弃倪十二忘恩负义,骂声中倪十二用尽浑身力气挣脱了衙役的拘锁,爬到州官面前喊道:“我还要告!他二人还有不可洗刷的惊天罪行!”知州不耐烦道:“你这刁民真是难缠,我原本只想拉你回去打几板子让你长长记性,没想到你如此冥顽不灵、不知悔改,看来必须要拿重刑来办你了!”倪十二听说要拿重刑办自己也丝毫不畏惧,对州官说:“如果我这次所告罪状不成立,不要说重刑了,我甘愿让您判我一个斩监候!”州官看他信心满满,连命都不要了,便好奇地问他:“那你说吧,他们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倪十二指着三相公说:“顺治三年,他曾用邪术杀害了一队八旗天兵!”他这一声控诉出口,空气立马就安静下来了,州官深知这句话的厉害。清初各地方奉行休养生息、政简刑清,通常刑狱案情只要不是十恶不赦,往往都不会处罚过重,唯独是涉及剃发、反清、南明、朱三太子、张献忠一类的案子,从朝廷到地方都不敢怠慢,只要接到此类案卷往往不杀几个人都无法结案。每年都有刁民拿准朝廷的痛点,谎称自己的仇人为“朱三太子”扭送官府,地方官接到此类案件,为了给自己避嫌也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往往直接将“朱三太子”们就地处死,以绝后患。官府对此类案件的重视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州官问倪十二:“你说他们杀害天兵,证据何在?”倪十二一指山脚某处道:“他杀害天兵后,就把天兵尸骨埋于此处了。”州官让庄客们挖,没一会儿果然挖出了一队尸骨,盔甲、辫发、弓箭、扳指全部是八旗制式。州官看着这满地尸骨,无奈地对三相公二人说:“乱世之中,你们就是真有些失礼行为,我们都是过来人也不是不能理解,想想办法也就帮你们开脱了,可杀害天兵这样的滔天大罪,就是本官也担待不起的。”要知道那些口音、年龄、体貌完全与朱三太子对不上的假“朱三太子”们都难逃一死,现在三相公可是真真正正地杀死了一队八旗兵啊。

三娘子还要争辩:“当时还是永历年间,四川还属前明管辖,我们不知是天兵到来,为了保境安民才有此误杀了。”倪十二逮到她的话柄连忙不依不饶地说:“你这逆贼**妇,在我大清的青天白日之下,居然还口口声声地用这前明的永历年号,我看你是与云南的前明余孽勾结谋反!”原本站在三娘子一边的庄客们纷纷转而站到了倪十二那边,指证三相公的确杀过八旗兵。原来倪十二一早就安排云四五回寨后私下里给跟寨众们串联“指证三相公二人,把他们扳倒,寨中的土地财物大家平分,不指证的没有份”。只有马家姐弟拼命地为三相公辩护:“大人,三相公是个大善人,他不会杀天兵的,这一定是个误会。”

州官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这样天大的案子自己也袒护不了,拍拍屁股乘轿子回州衙了,安排站班衙役将三娘子、三相公二人锁回去受审。庄众们为了向倪十二表忠心,对戴着枷锁的二人百般指控,有的说他二人悭吝小气,有的说二人专横霸道,有的干脆说他二人是操纵妖术的妖魔。三娘子看着这一张张丑恶的面孔,脑中回想起十年前在祠堂里对自己小鸡啄米似的磕头的那一张张可怜面孔,嘴角露出了一丝惨笑。马家姐弟过来抱住三娘子的腿哭泣不止,三娘子低声对马大姐说:“乖孩子,别哭了,去后山,快拉着弟弟去后山。”

出了寨走到沿江的路上,一直沉默寡言的三相公突然对三娘子说道:“二嫂,是我不对,主张收留了这些畜生,害得你我今日如此下场。”三娘子摇摇头,温柔地三相公说:“叔叔,我不怪你,你是个菩萨心肠的善人,怎奈这世上披着人皮的恶鬼太多了,不是你能度化得了的。”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三相公羞赧地对三娘子说:“二嫂,时至今日我也就不必瞒你了,这些年多蒙你照顾,我其实早已倾心你良久了,只是知你是贞洁烈女不敢告诉你,今天你我都是将死之人了,斗起胆子告诉你也不怕你骂了。”三娘子噙着眼泪微笑道:“傻弟弟,你的心思嫂嫂何尝不知?与你相与了这十年光景,嫂嫂也无数次对你动心……可惜我今生与你二哥婚配,与你叔嫂之义已定,在庄客们面前妄被唤了十年娘子、相公已经是天大的罪孽了。今生为人你我不能做夫妻,但愿来世咱们在这江里做一对鱼儿,还不失在这江湖中相濡以沫,好嘛?”三相公微微点头,三娘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挣开了身后的衙役,纵身一跃跳入江中。三娘子跳下后,三相公身边的两个衙役当场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三相公帮两个衙役整理好遗容,合十道:“二位班头走好。”

寨内,倪十二与黎四在祠堂里弹冠相庆、把酒言欢,庄众也为自己能够分得土地而一个个面露喜色,有些甚至高兴地唱起了歌。随着三相公的缓步走近,一切的喧闹归于平静。

三相公想起这数十年来发生的事情,不禁痛苦地摇了摇头。晚照的夕阳把江面映得血红,他低声说了一句:“二嫂,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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