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锦缠头(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在太爷的灵位前拈了戏。这一出要唱的是穆柯寨。穆桂英挂帅征番,虽说有牝鸡司晨之嫌,好歹也算是前朝英烈故事,不失太爷当年马上封侯的雄风。

“怎么偏是穆柯寨?这么个病美人儿,风吹一吹只怕就倒了,来两出牡丹、西厢倒还罢了,不知刀马旦能唱成什么样……”有人担心地嘀咕。

然而台上缠头娘不言不笑,端正了坐姿,手腕一转,咿咿哑哑地调了两声弦索,已唱了起来。

“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穆桂英为保国再度出征。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哎!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

细怯怯的指头,白惨惨的小嘴。从这张小嘴里吐出了响遏行云、声裂金石的弋阳腔。台下采声轰然。这般激昂的喉音,若闭上眼听就是战场上戎装女将,不系明珠系宝刀,英气勃发。尽管台上的人只是在白缎下垂着头,那坐也坐不稳的身子,伸一个手指便能推倒。

缠头太大了,把她的两道眉遮得严严实实,就连眼睛也是闭着的。女伶像一个纸做的人儿,在刺目灯光中晃动。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这时候花厅门外,由两个小厮搀着,颤巍巍走来了福大伯。

福大伯是阖府上下,于今仅存的一个侍侯过太爷的身边人。当年军中的将士、家里的婢仆早就老的老死的死,福大伯跟太爷上战场时,是元帅亲随的那名十五岁马童,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回京后还管了不少年府里的马厩。如今八十有八,早已不能管事。

镇国公府的规矩,对服侍过上代主子的老家人一向是礼待有加。当家老爷见了他也要称一声福大伯,今日太爷做寿,这位昔年的亲信理该是座上宾。才开席时便有人去请了,谁知前几日请外客时已赏下不少酒菜给他,吃得多了,老年人肠胃不耐油腻,竟然泻起肚来。

只得先把他扶到茅厕,又回屋服药加衣,来回折腾了半晌,这会儿才到,先前那班子的一折热闹至极的《满床笏》却已经唱完了。

年轻的爷和少爷们见福大伯进门,纷纷欠身问好。一番忙乱,有人引着他向花厅一隅一张席面上落座。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付与他人……”

什么时候,缠头娘离座起身,且歌且舞。脚下水步飘忽无双,几乎是诡异的——如同装了无形的滑轮,她不像在走路——

她是在台上平平地移动!覆住一双金莲的裙摆擦着台毯拖来拖去,柔和的珠灰,在灯光里淡成了白。

好似这宽松的衣裳,裹着的是具简陋的木傀儡,细棍子上插着头颅与手脚,没有身躯。最为灵动的舞姿,也最为僵硬。

弦子拉得要断了,她的手翻飞为一道看不清的白影,胡琴竟迸出铿锵金鼓之声。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好!”

采声几乎掀破了房顶。一片混乱之中,福大伯被几位站起身来叫好的少爷挡着,从他的盘子上哆哆嗦嗦地,抬起了老眼。

这一句唱,太熟悉了。

七十多年前的战场上,元帅苦剿丧心病狂的乱党。他确是一员骁将,忠心报国,泯不畏死。

无论战事有多惨烈、身上带了多少伤,回营之后帅爷总是命马童打酒,踞坐在军帐中醉哼着这句他最爱的戏文。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他有这个豪情胜概,也敢夸这个海口。

然而对方不是番王小丑。白莲教妖人或许只是乌合之众,什么兵法进退全都不懂,可他们拥有骇人听闻的邪恶巫术。

撒豆成兵,呼风唤雨,这些传说中曾经出现在七十年前战场上的荒诞之事,京城百姓只是拿它当个笑话谈。只有当年的马童相信。

他亲眼看见过。

帅爷和他麾下的将士个个都有勇有谋,上阵交锋、韬略运筹无所不精,天朝三万大军如虎似豹,却在不过几千的妖贼手下节节败退。这话如今说出去,谁也不信。那几场离奇而血腥的败仗,八十八岁的福大伯至今仍会在噩梦中夜夜重温。

若不是忽然来到军中的那个道士,说不定白莲妖人真能成了气数。

都说那不知来处的道士是上天降下的神仙,特来扫灭妖氛拯救万民。但马童觉得,他不是。

台上慷慨激烈的调子忽然一变,急管戛止,但闻哀弦。仿佛交战的两军在一刹那间同时死光,杀伐之声奇异地被抹平,沙场唯剩无数堆叠着的、再也不会出声的尸首,冷月光凄凄照着。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