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缠头(第1页)
锦缠头
这一年秋季,镇国公府格外忙碌。
太爷行伍出身,在平灭白莲教叛乱的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三载间连升数级,从一个普通把总出将挂帅,再熬到封王封公,不是容易的事。那是拿命拼下来的荣耀,宅门口“沐恩护国”四字朱漆金字匾,那大红底子的辉煌中至今还似透着散不去的血的气味。
如今血火战乱都成烟云。在太爷的挥斥下乱党授首,太平盛世复归,已七十年了。国公后人世袭三品将军——没上过战场的将军,虽在繁华窝里磨平了斗志、锈烂了枪头,然这一份大富贵恩泽绵长,子子孙孙享之不尽。
饮水莫忘掘井人。今年是太爷百岁冥寿,子孙们决定大办庆典,做一个京城最风光的生辰,也好让太爷看见后人没有忘记给他们带来荣华的祖先。
太爷的孙儿、镇国公府如今的当家老爷会同族中长辈,从去年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冥寿典礼。众多亲属戚党、朝中诸位大员,宴客的名单煞费推敲。贵贱亲疏总要有个次序,又不能露了痕迹得罪了人,老爷太太奶奶灯下计议,只急得头发也白了几根。
最后一应事项总算排演妥善:帖子送出,回礼备好,酒席停当。还差一台好戏。
王侯贵宅的豪筵,怎能少了歌吹管弦之盛?府中虽养着给太太们解闷儿用的几个小女伶,到底是小孩子的玩艺儿,上不得台盘。为这事管家几乎跑断了腿,终在寿礼之前订下京城最有名的班子。
“也罢了。倒有几个角儿,这班底还过得去。”当时当家老爷这样说,“只是一年到头就这几张脸看来看去,也可厌得很。京里谁家堂会都是他们,没什么出奇处。”
“老爷要出奇,小的倒有个主意。”管家小心翼翼回道,“缠头娘——不知老爷听没听说过?”
是今年开春,京城梨园新冒出来的奇角儿。
说她奇,奇有三处。一是不搭班,孤身一个女子,一把胡琴在抱,独往独来。与其说是戏子,倒更像南边唱弹词的歌姬,可歌姬总还有个代为拉弦子的盲乐师,她却连乐师也没有。
二是虽然如此不伦不类,那功底却是没得说。一个人一把胡琴,便能唱出生旦净丑、悲欢离合,端的是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文武昆乱不挡,比整台的班子还强。
“若只是唱得好也无甚新鲜,一个人嘛,再好也有限,究竟不及班子的热闹。别说戏班,就是府里常来走动的几个说书的女先儿嘴皮子也利索着呢,可是这相貌就没法比了……”
第三宗出奇处,便是这缠头娘的扮相。
传说她不管什么戏文,永远是素身上场,非但不着粉墨,就连脂粉也不施的。一张病恹恹的清水脸,一副艳晶晶的锦缠头。
缠头本为风月场中的讳语。有道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然则那已是唐宋古风,到得今日,没有人还傻到要恩客拿绸缎来充度夜之资,姐儿们只认真金白银。本朝的“缠头”,真正要缠,只会出现在一种人的头上:病人。
深闺中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们,每逢偶感风寒、伤春悲秋之时,螓首就会裹上了柔软的缠头。那长长的锦缎顺着削肩蜂腰一径拖下来,底下藏住贴在太阳穴上的西洋膏子药,时不时扶着额角要昏倒了,于凄哀无告中生出特别撩人的俏皮。
这年月对于病弱之美的狂热格外高涨。许是太平盛世过得太久了,宜子宜孙的福相显得平淡,男子闲来无事总想找个薄命女儿去保护一下——或者伤害一下,看着她寄来的溅了几点血的诗笺,不免感到某种畸形的满足。梅要虬枝梅,女要缠足女,花与女人一例自己站不稳、飘飘摇摇只往男人身上靠,没有你就活不下去了——才是这年月公认的审美。
所以缠头娘的出现,恰好打中了盛世里京城爷们的心。
桃红、葱绿、秋香与鹅黄。各色华美锦缎顺着她的削肩蜂腰长长地拖下来,那锦缠头愈是艳丽,愈衬出底下尖尖的脸、幽黑的眼、没有半点血色的苍白的唇。
苍白的嘴唇里唱出袅袅哀歌。戏文里的怨情千回百折,细到要断了。她便是那个捧心西子、男人眼中楚楚可怜的病美人。
“果然是个病美人。”当家老爷捻须微笑。
那是在太爷诞辰的正日子。三朝暖寿,该请的贵宾都已请过,今日晚间家宴,镇国公府花厅内没有外客,都是本家族人,连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穷亲戚也叨陪末座。衣香鬓影人头攒动,一派子孙满堂。太爷的后人全在这儿了,享着他的荣光,庆着他的生辰,他老人家在天上想必也是含笑的吧?
广大的花厅内六盏琉璃大灯高悬,地下戳灯沿墙排满,不计其数。绛蜡高烧,明光如昼。
照着戏台上那个瘦骨伶仃的女子。
这般光辉里一根皱纹也掩藏不住的,台下满堂看客瞧得分明,她确实连眼角初生的细纹都没有。锦缠头下那双幽黑如深潭的眼,眼风一扫把全场镇住。苍白而细致的肌肤,像最上等的雪浪纸。好一个青春艳伶,难怪她来历不明、无依无靠地闯入京城,居然在半年内就一炮而红。
今晚她佩的是白缎缠头。五尺纯素长锦齐眉而裹,没有任何花纹,在她玲珑的头上给灯一打,白茫茫像最刺眼的雪地。身上一袭珠灰裙裳,简直如同穿孝。这副模样若出现在寻常喜庆寿宴上自是要被当场打出去的,可今晚是什么?太爷的冥寿啊。
太爷倘若活到今天,正是百岁人瑞。但他毕竟死了,八十岁上寿终正寝。喜丧也是丧,今晚到底是在替一个阴司里的死人庆生辰。
“这伶儿却还识得礼数。”当家老爷说。席上几位亲戚纷纷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