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83章 小说(第10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女郎复曰:“似大病新瘥,我知三郎固有难言之隐耳。”

余默察其声音,久之,始大悟其即麦家兄妹,为吾乡里,又为总角同窗。计相别五载,想其父今为宦于此。回首前尘,徒增浩叹耳。忆余羁香江时,与麦氏兄妹结邻于卖花街。其父固性情中人,意极可亲,御我特厚,今乃不期相遇于此,实属前缘。余今后或能借此一讯吾旧乡之事,斯亦足以稍慰飘零否耶?余心于是镇定如常。

黎明,法事告完,果见僮仆至余前揖曰:“主人有命,请大师贲临书斋便饭。”

余即随之行。此时,同来诸僧咸骇异,以彼辈未尝知余身世,彼意谓余一人见招,必有殊荣极宠。盖今之沙门,虽身在兰阇,而情趣缨茀者,固如是耳!

及余至斋中,见餐事陈设甚盛:有莼菜,有醋鱼、五香腐干、桂花栗子、红菱藕粉、三白西瓜、龙井虎跑茶、上蒋虹字退,此均为余特备者。余心默感麦氏,果依依有故人之意,足征长者之风,于此炎凉世态中,已属凤毛麟角矣。

少须,麦氏携其一子一女出斋中,与余为礼。余谛认麦家兄妹,容颜如故,戏采娱亲;而余抱无涯之戚,四顾萧条,负我负人,何以堪此?因掩面哀咽不止。麦氏父子,深形凄怆,其女公子亦不觉为余而作啼妆矣。

无语久之,麦氏抚余庄然言曰:“孺子毋愁为幸。吾久弗见尔。先是闻乡人言,吾始知尔已离俗,吾正深悲尔天资俊爽,而世路凄其也。吾去岁挈家人侨居于此,昨夕儿辈语我,以尔来吾家作法事,令老夫惊喜交集。老夫髦矣,不料犹能会尔,宁谓此非天缘耶?尔父执之妇,昨春迁居香江,死于喉疫。今老夫愿尔勿归广东。老夫知尔了无凡骨,请客吾家,与豚儿作伴,则尔于余为益良多。尔意云何者?”

余闻父执之妻早年去世,满怀悲感,叹人事百变叵测也。

第二十五节

余收泪启麦氏曰:“铭感丈人,不以残衲见弃,中心诚惶诚恐,将奚以为报?然寺中尚有湘僧名法忍者,为吾至友,同居甚久,孺子滋不忍离之。后此孺子当时叩高轩侍教,丈人其恕我乎?”

麦氏少思,霭然言曰:“如是亦善,吾惟恐寺中苦尔。”

余即答曰:“否,寺僧遇我俱善。敬谢丈人,垂念小子,小子何日忘之?”

麦氏喜形于色,引余入席。顾桌上浙中名品咸备,奈余心怀百忧,于此时亦味同嚼蜡耳。饭罢,余略述东归寻母事。

麦氏举家静听,感喟无已。麦家夫人并其太夫人,亦在座中,为余言,天心自有安排,嘱余屏除万虑。余感极而继之以泣。

及余辞行,麦家夫人出百金之票授余,嘱曰:“孺子莫拒,纳之用备急需也。”

余归山门。越数日,麦家兄妹同来灵隐,视余于冷泉亭。余乘间问雪梅近况何若。初,兄妹皆隐约其辞,余不得端倪。因再叩之,凡三次。其妹微蹙其眉,太息曰:“其如玉葬香埋何?”

余闻言几踣,退立震慑,捶胸大恫曰:“果不幸耶?”

其兄知旨,急搀余臂曰:“女弟孟浪,焉有是事?实则……”语至此,转复慰余曰:“吾爱友三郎,千万珍重。女弟此言非确,实则人传彼姝春病颇剧耳。然吉人自有天相,万望吾爱友切勿焦虑,至伤玉体。”余遂力遏其悲。

是日,麦家兄妹复邀余同归其家。翌晨,余偶出后苑嘘气,适逢其妹于亭桥之上,扶栏凝睇,如有所思。既见余至,不禁红上梨涡,意不忍为陇中佳人将消息耳。余将转身欲行,其妹回眸一盼,娇声问曰:“三郎其容我导君一游苑中乎?”

余即鞠躬,庄然谢曰:“那敢有劳玉趾?敬问贤妹一言,雪梅究存人世与否?贤妹可详见告欤?”

其妹嘤然而呻,辄摇其首曰:“谚云:‘继母心肝,甚于蛇虺。’不诚然哉?前此吾居乡间,闻其继母力逼雪姑为富家媳,迨出阁前一夕,竟绝粒而夭。天乎!天乎!乡人咸悲雪姑命薄,吾则叹人世之无良,一于至此也!”

余此时确得噩信,乃失声而哭,急驰返山门,与法忍商酌,同归岭海,一吊雪梅之墓,冀慰贞魂。明日午后,麦氏父子,亲送余等至拱宸桥,挥泪而别。

第二十六节

余与法忍至上海,始悉襟间银票,均已不翼而飞,故不能买舟,遂与法忍决定行脚同归。沿途托钵,蹭蹬已极。逾岁,始抵横蒲关,入南雄边界。既过红梅驿,土人言此去俱为坦途,然水行不一由延能达始兴。余二人尽出所蓄,尚可敷舟资及粮食之用,于是扬帆以行。风利,数日遂过浈水,至始兴县,余二人忧思稍解。

是夕,维舟于野渡残扬之下。时凉秋九月矣,山川寥寂,举目苍凉。忽有西北风潇飒过耳,余悚然而听之,又有巨物呜呜然袭舟而来,竟落灯光之下,如是者络续而至。余异而瞩之,约有百数,均团脐胖蟹也。此为余初次所见,颇觉奇趣。

法忍语余曰:“吾闻丹凤山去此不远,有张九龄故宅,吾二人明晨当纡道往观。”又曰:“惜吾两人不能痛饮,否则将此蟹煮之,复入村沽黄醑无量,尔我举匏樽以消幽恨。奈何此夕百忧感其心耶?”

语次,舟子以手指枫林旷刹告余二人曰:“此即怀庵古兰若也,金碧飘零尽矣。父老相传,甲申三月,吾族遗老誓师于此,不观腐草转磷,至今犹在?嗟乎!风景依然,而江山已非,宁不令人愀然生感,欷歔不置耶?”

十郡名贤请自思,座中若个是男儿。

鼎湖难挽龙髯日,鸳水争持牛耳时。

哭尽冬青徒有泪,歌残凝碧竟无诗。

故陵麦饭谁浇取,赢得空堂酒满巵。

余曰:“此澹归和尚贻吴梅村之诗也。当日所谓名流,忍以父母之邦,委于群胡,残暴戮辱,亦可想而知矣。澹归和尚固是顶天立地一堂堂男子。呜呼!丹霞一炬,遗老幽光,至今犹屈而不申,何天心之愦愦也?”

时暴雨忽歇,余与法忍无言,解袱卧于殿角。余陡然从梦中惊醒,时万籁沉沉,微闻西风振箨,参以寒虫断续之声。

忽有念《寥莪》之什于侧室者,其声酸楚无伦。听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句,不禁沉沉大恫,心为摧折。

晨兴,天无宿翳。余视此僧,呜呼,即余乳媪之子潮儿也!余愕不止;潮儿几疑余为鬼物,相视久之,悲咽万状曰:“阿兄归几日矣?”

余曰:“昨夕抵此,风雨兼天,故就宿殿内。贤弟何故失容?阿母无恙耶?”

潮儿未及发言,已簌簌落泪,白余言曰:“慈母见背,吾心悲极为僧,庐墓于此,三经弦望矣。”

余闻言,震越失次,趋前抱潮儿而恸哭曰:“吾意归南海必先见吾媪。余自襁褓,独媪一人怜而抚我,不图今已长眠。天乎!吾媪养育之恩,吾未报其万一。天乎!吾心胃都碎矣!”

既而潮儿导余等出西院门,至其亡母墓前,黄土一杯,白杨萧萧,山鸟哀鸣其上。余同法忍,俯伏陨涕。潮儿抆泪言曰:“亡母感古装夫人极矣!舍古装夫人而外,欲得一赐惠之人,无有也。吾前月奉去一笺,不知阿兄遄归。今会阿兄于此,亦余梦魂所不及料,宁非苍天垂愍?先母重泉慰矣。”

第二十七节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