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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九四六年六月02(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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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钟英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研究了好几天,实在没有更多有用的线索了。只有一个……呃,说不上算不算。”

“说来听听。”

“我在报社把那封原件影印放大了一下,边缘露出了很模糊的几个英文字母。这应该是原件上就有的,所以被复制了下来。”

几个人凑过去,果然在影印件上找到了相应痕迹。那几个英文字母是花体连写,痕迹很淡,应该是上一页纸写字留下来的压痕,勉强能分辨出是“llin”,意义不明。方三响瞪大了眼睛,几乎把纸塞进眼睛里,可还是瞧不出什么端倪。

众人议论了一回,不得要领。张竹君起身拍拍手道:“我来想办法,司法界我认识几个人,相信我老太婆的面子还是能卖一卖的。”

一股久违的锋锐气势,从她略显佝偻的身体里升腾而起。

从张竹君那里离开之后,方钟英和孙希各自散去,方三响则搭上一辆红十字会的流动注射车,匆匆赶往沪西卫生局。

今天是第二针霍乱疫苗到货的日子,他必须到现场去补办手续。

一到卫生局,他看到清洁工们早早就到了,黑压压地聚了一大片人。方三响下了车之后,同车的宋佳人也跳下车,指挥几个护士搬出桌凳与注射器械。

这辆车是专门针对这次霍乱疫情改装的,车内配备齐全,可以随走随停,随时施打。同款的流动注射车一共有六辆,在北火车站、外白渡桥、十六铺码头等枢纽地带来回巡逻。这种流动工作的思路,也是从沈敦和时代传下来的红会传统了。

护士们轻车熟路地忙碌着,方三响径直走到卫生局的小楼里。区科长已经等候多时,他身后摆好了十几箱疫苗,下面还垫着冰块。六月的天气,冰块融化得很快,箱子底部湿漉漉的,有所破损。

方三响皱皱眉头,这也太漫不经心了。疫苗都要冷藏,堂堂卫生局难道连个冰箱都没有吗?区科长满脸笑容,递过一份文件来:“方主任,请签字吧。”

方三响接过去,眼睛不由得一眯:“请问这些疫苗是从哪里采购来的?”区科长说了一个名字,方三响没听过这个制药公司,心中顿时生疑。

中国的疫苗生产能力极为有限,有生产能力的企业就那么几家。而且它们的产能,完全被中央防疫处的订单占了。换句话说,想要拿到疫苗,理论上只能通过中央防疫处拨发。

区科长看出他的疑惑,笑道:“这是上海新开的一家药厂,正在办资质。这不赶巧霍乱来得厉害吗?我就找了个私人关系,先提了货出来。规矩是死的,毕竟还是人命要紧嘛。”

方三响放下文件:“那好,我先验一下货。”区科长道:“哎,哎,方主任,出厂单和质检报告我这里都有,你看这个不就行了?”方三响摇摇头:“这是要注射进人体的疫苗,如果没有中央防疫处的认证,必须先检验。”

“认证有的,有的,只是还没发下来。”区科长把方三响往旁边一扯,声音压低,“这个药厂,是南京一位大佬的同乡开的,还怕拿不到认证吗?”方三响正要问是谁,对方不动声色地伸手塞过来一条东西,从沉甸甸的重量来看,怕不是小黄鱼。

如此举动,反而让方三响更加疑心了。他把那东西塞还给区科长,俯身从两个箱子里各取出一瓶,走出楼去递给宋佳人:“去做个革兰氏染色。”

宋佳人一愣,革兰氏染色是一种区分细菌类型的检验法,方主任怎么想起来做这个?区科长脸色微变,欲要阻止,却被方三响死死捏住胳膊,动弹不得。他无奈之下,只得语带威胁:“方主任,我实话跟你说吧,这位大佬就是宋子文。你这条粗胳膊能拧住我,能不能拧过他?”

宋子文?

方三响眉头一挑。这人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如今贵为行政院长兼最高经济委员会委员长,可以说是一手掌握全国经济命脉的人。他想蹍死区区一个小医生,可谓轻而易举。

“他管得了我,可管不了霍乱弧菌。”方三响把区科长往旁边一推,催促宋佳人快去。区科长双眼冒火,奈何方三响人高马大,像老虎钳子一样死死压制住他。

革兰氏染色所需的龙胆紫、酒精、品红等试剂,流动注射车里都有,显微镜亦有配备。宋佳人把疫苗瓶打开,按照流程进行取样检验,结果让她大吃一惊。

霍乱弧菌属于革兰氏阴性菌,革兰氏染色反应之后,按道理应该呈红色。可宋佳人在显微镜下别说颜色,就连细菌形态也分辨不出来,无论怎么调焦距都看不出来。她试着加了一点硝酸银进去,居然发生了白色沉淀。

“这……这就是纯粹的盐水啊……”宋佳人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方三响面色越发阴沉:“继续取样,每个箱子都拿一瓶。”他粗壮的胳膊一直拦着区科长。区科长嘴角抽搐了几下,一跺脚,竟然转身离开。

宋佳人一番操作之后,很快得出了结论,这里的每一瓶都是盐水。这个发现,在那些等得不耐烦的清洁工人群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清洁工人虽没学过医,但都不是傻子,心想:我们每天要在那么肮脏危险的环境里工作,你却克扣我们的工钱,买来毫无用处的盐水冒充疫苗?这是让我们既面临衣食无着的饥馑,又要面对霍乱的威胁?

当意识到自己被双重欺骗后,炽热的愤怒,宛如一锅热油泼洒在人群头上。饱受折磨的清洁工人发出怒吼,一齐朝着卫生局的大门冲去。他们跃上台阶,推开大门,用铁铲狠狠拍碎堆积在那里的药箱,把里面的盐水药瓶统统砸碎,再用鞋底狠狠践踏。

更多的人越过药箱,朝卫生局内部拥去,沾满垃圾的靴子踹开每一扇门,满是臭味的手套拽倒每一张桌子,砸碎每一面玻璃,如同洪水席卷窝棚一般。他们没有组织,也不知这么干的后果,纯粹被绝望的悲愤驱使,本能地宣泄着怒意。卫生局的职员们见势不妙,纷纷逃出办公室。

一时间沪西卫生局前一片大乱,就连外头街上的行人都纷纷驻足围观,不知里面出了什么事情。

宋佳人吓得赶紧招呼护士们收拾东西,先搬回车里。她想喊方三响,可他双手抱臂,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是一桩明白无误的贪污案。那位宋子文的老乡大概是见疫情有利可图,便走关系建了个没资质的药厂,绕过中央防疫处,把假疫苗卖给卫生局。卫生局克扣掉工人工钱买入,再把假疫苗打给工人们——如此精密的一条贪污链,绝非区科长一个人能操作,必然是上上下下每一个环节都打点好了。

方三响实在没想到。外头霍乱还在肆虐,这些官员连人命关天的疫苗都敢造假,满脑子想的都是从中牟利,真不怕被雷劈吗?如今抗战胜利了,这吏治竟还不如从前!

区科长和一干职员早就跑得没影了,沪西卫生局的局长外出开会未归。方三响决定趁这个机会,去卫生局里面把账本弄出来。

只要拿到账本,有了贪腐造假的证据,清洁工的这一场暴动才算是师出有名,就不怕区科长他们反咬一口了。

他穿过走廊,看到清洁工人们把垃圾一筐筐地运进去,泼洒在卫生局的小楼各处,弄得一片狼藉,臭气熏天。平时那些人衣冠楚楚地坐在里面,对着工人发号施令,如今总算有机会让他们体验一下清洁工人的日常生活。可惜陈叔信不在,不然这次暴动组织会更有章法。

方三响很快来到财务室内,按照年份去搜相关账本,很快便找到了目标。他不懂会计,不过这不重要,只要保有证据就好。他正抱起账本准备离开,却无意中瞥到旁边的一摞文书,视线突然像被火燎了一下。

文书最上面一页是一份表格,其中有一行手写花体英文。方三响缺乏儿子对文字的敏感性,但那几个字母的笔迹风格,他太熟悉了,因为刚刚才看过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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