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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九四六年六月02
他查询了一九四二年三月上海出版的二十余种报纸、杂志,里面确实报道了纯庐爆炸案,但对具体情况都语焉不详,只含糊地说是恐怖分子袭击,关于姚英子更是只字未提。
其实细想一下,这倒不奇怪。其时上海的报纸被日军伪军严密控制。他们对这么一桩伤害不大,侮辱性却极强的案子,出于政治考虑将其瞒报讳饰,实属平常。
只是苦了这些想要证明其存在的人。
“对了,张校长不是在现场吗?她做证难道还不够?”孙希烦躁地翻动着旧报纸。方三响摇摇头:“她和英子是师徒,法官大概会觉得有包庇嫌疑,算不得铁证。”
“参加那次活动的上海名人有不少吧?现在肯定能找到几个。”
“肯去参加伪满洲国十周年庆典的,不是日本人就是汉奸。日本人如今都被遣返,汉奸该抓的也都抓了。就算有侥幸没抓的,他们会承认自己参加过那种活动吗?”方三响再次否决。
孙希拿出那封举报信,恶狠狠地瞪着,仿佛要从中窥出端倪:“要是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就好了,可以直捣黄龙。”
这时方钟英道:“其实,我倒有个新发现,只是不知有没有用。”孙希、方三响问他是什么。方钟英指着结尾:“这封信的用词很奇怪,你们看结尾那句:至于是非曲直,仰高裁。”
“这句怎么了?”方三响问。
“仰高裁这个写法,虽然中文也能读得通,但这是日文公文里的惯用语,意思是请鉴核或是请酌定。”方钟英一边解说,一边抽出另外几份文件来,“你们看,这是我找到的几份驻沪日本宪兵队公文,结尾都是这么写的。”
两人凑过去一看,确实如此。
“举报信是中文写的,却混入了日文公文的汉字,这很像是协和语的痕迹。写这封举报信的人,应该有在伪满生活的经历。”
协和语又叫日满语,是一种中文和日文的混合语,流行于伪满洲国中。
“这又说明什么呢?”孙希有些灰心丧气,“你还有什么发现没?”
方钟英道:“单纯就这一条发现,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不过我有个猜想,得跟姚妈妈确认一下。”
“不行!”孙希和方三响异口同声道。姚英子现在正是术后最脆弱的时候,如果突然提起纯庐爆炸案的事,以她的聪明必会觉察到不对。
“其实也不一定要找姚妈妈,另外一个人也可以。”
“谁?”
“张奶奶。”
张竹君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却一直不肯闲着,就在药水弄附近的街面租了间寓所。除了给穷人开放义诊,她还收养了十几个孤儿。谁也不知道这个生活简朴的老太太,是当年叱咤香江与黄浦江的一代女侠。
这一天她正坐在寓所门口,拿着毛笔写霍乱防疫的标语。旁边几个小孩子等着拿去药水弄里张贴。她看到三人来访颇为高兴,搁下笔亲热地拉住方钟英,絮叨个不停。
说来也怪,张竹君在方、孙、姚等人面前,是个深具威严的长辈,可一看见方钟英、宋佳人这一辈的,却慈祥得简直不像话。孙希简直想发表一篇论文,论证隔代亲这种现象不限于血缘。
一番寒暄之后,孙希先向张竹君报告了姚英子的手术情况,说她已经顺利苏醒,只是还要吃流食一段时间。紧接着,方钟英把举报信的事说了一遍,张竹君勃然大怒,拍得竹椅直响:“我当日就在现场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假?我去跟法官说!”
方钟英道:“张奶奶,我这次来,是想请你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讲得详细点。”张竹君以为他要采证,便把当日所见细细说了一遍。
孙希、方三响早知道过程,可再听一遍,仍是悚然心惊。方钟英全神贯注地听完,又追问:“姚妈妈讲完话到掏出手雷之间,那子夏有过别的动作吗?”
“应该是没有。”
“他有拿出什么东西吗?比如……一枚勋章?”
张竹君困惑地回忆一阵,随即摇头:“不知道,谁会去关注他?好像他早早都吓得躲到假山后面,不敢冒头,无胆匪类。”
“接下来就是您过去引爆了硝化甘油,制造混乱,对吧?”
“是的……钟英,你到底要问什么?”
方钟英双目闪闪,抖着手里的举报信:“这封信里说了姚妈妈三条罪状,一条是资助归銮基金会,一条是参加伪满洲国庆典,还有一条是接受伪满洲国的建国功劳章。但听您这么一描述,在当天的庆典上,姚妈妈发表完演说,立刻取出了手雷。即便那子夏原来有颁勋的安排,也没有机会拿出来,换句话说,现场的观众并没有机会看到颁勋。”
他又拿出当时的报纸剪报:“而在事后的所有相关报道里,也没提过任何颁勋的事——那么这封举报信里说的建国功劳勋章,举报人是怎么知道的?”
方钟英这么抽丝剥茧地一分析,孙希最先反应过来:“这件事除了英子,只有那子夏才可能知道,所以……这是他本人举报的?”
结合种种线索,这竟是最有可能的。
“可那子夏图什么?”方三响想不明白。那子夏再怎么举报姚英子,也不可能让他洗白,反而会把自己也折到里头。
“无论如何,先把他找出来再说。那子夏既然给上海的法庭写举报信,那么他人肯定就在上海。”孙希说完,看向方钟英,“你还能看出什么信息吗?”
这孩子对文字的敏锐程度,堪比当年的农跃鳞。不知不觉间,他已成为这些长辈的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