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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九四〇年六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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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跟前,翠香看到孙希手里还捏着一张老照片,俯身想把照片抽出去,不料他捏得很紧。翠香轻轻地叹了一声,把毛毯盖在孙希身上,然后转身走开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饶家驹神父离开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上海,激起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饶家驹是难民区的山岳之镇,只要他在,人心就会安定。可如今他竟突然离去,窃窃私语迅速变成公开谈论,公开谈论又演变成流言四起,最后竟演变成了一场混乱。

混乱的直接起因,是小北门旁的大水龙头。这是饶家驹从法租界接出来的一条粗水管,为了给难民提供干净水源。每天都有大批市民拿着桶、盆排队到这里接水。六月二十三日这一天是例行的检修日,几个水管工先关掉水闸,然后叮叮当当地敲起水管。

等待接水的人看到这一幕,以为他们是在拆除水龙头,停止对难民区供水。原本就惶恐不安的难民更加害怕,纷纷赶到小北门。他们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赶到那里能做什么,但随着大溜总没错。

人越聚越多,到后来竟有上万人,附近街道被挤了个水泄不通,许多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了铁栅栏上。自来水公司负责人出面解释,没有人相信,难民区的警察赶来维持秩序,也没办法劝服。在难民区外围驻扎的日军也赶到现场,他们并没有说服的耐心,直接用刺刀和棍棒试图驱散人群。

突然不知何处传来几声枪响,一下子,就像一滴水落入沸油之中,人群瞬间炸开。

一个无组织的大群体陷入集体惊恐时,迸发出的能量最为可怕,因为没人知道这能量会涌向何方,包括他们自己。一时间小北门前哭喊声、呵斥声、呻吟声交错响起。无数人体在层层推搡之下,一齐压向路口的铁栅栏。铁栅栏的关节发出悲鸣,过不多时,竟被生生推倒压断。

这一下子,让蓄积的能量有了宣泄的出口。一万多人的压力,霎时间齐齐挤向这一处狭窄路口,即使是警察的警棍与日军刺刀也无法阻挠洪流,反而被裹挟进去,同样身不由己。只见位于前排的人跌倒在横躺的铁栅栏上,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后面的人却充耳不闻——即使听到也没用,因为还有更后面的人在持续推动着——向前踩踏。那些不幸的血肉之躯被重重压在栅栏上,又被无数只脚踏过去。随后又有躯体重重叠在他们身上。肩撞着头,腰顶着屁股,不时传来轻微的骨折声,肢体被挤压成了奇怪的角度。

这一场残酷的混乱,一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泄掉了全部能量。整个小北门沦为一片血肉模糊的修罗场,人体密密麻麻堆叠在路口,蠕动着,挣扎着,震天的哀号声甚至传到了法租界内。

“再快点,再快点,做事不要蟹手蟹脚[28]!”

曹主任站在哈佛楼的门口,满头大汗地指挥着几十名医护人员忙碌。他们正在把一张张病床、输液架子和包扎台抬出楼里,在外面的草坪上摆好。

红会第一医院是华界唯一能救助难民的医院。当小北门的踩踏事故传来时,曹主任当机立断,把急救场所从楼内转移到楼外,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大量伤员。

曹主任如今都快七十了,头发不剩几缕,可他还是爱惜地将之一一染成黑色,梳拢在一处,看上去就像用毛笔在秃头上画了几条墨线。他其实早退休了,但颜福庆在撤离上海之前,请他出山,曹主任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任命,第二天就兴冲冲地来上班了。

过去几年里,他和孙希联手负责医院诸多事务,配合得颇为不错。

曹主任正在训斥几个惊慌的年轻医生,孙希匆匆从楼里走出来,拍拍他肩膀,宽慰他道:“曹主任你消消气。”曹主任气呼呼道:“现在这些年轻人不灵的,看到真是血压高!”

“这些都是实习生,别给他们太多压力,至少都是听话的好孩子嘛。”

曹主任叹了口气:“唉,我这是嫉妒。要是有善有这些人的一半听话,我也不必一把老骨头在这里胡乱忙了。”

曹主任的儿子叫曹有善,今年二十多岁了,整天琢磨着一夜暴富。自己家好好一栋寓所,硬是搞投机搞没了。曹主任这么大年纪出山,一方面是关心医院,一方面也是没办法,家里总得有进项才行。

“要不把有善叫来医院吧,管管救护车也好。”

“算了,算了,我怕他第二天就把汽油和轮胎都卖光,车子跑也跑不动。”曹主任晦气地摆摆手,又是一声长叹。

碰上这么个败家子,确实糟心。于是孙希不再提这话题,看向草坪那边,哪知道看到的事更加糟心。

那些医护人员确实不成章法,不是把就诊台错摆在急救通道中间,就是把没用过的绷带卷搁到医用垃圾桶上头。不过这也没办法,第一医院的精锐医生几乎都走了,只剩二十来个上海医学院的实习学生。

好在这些年的风雨磨炼,让孙希有了大将之风。他只是往草坪上那么一站,那些学生的手脚立刻麻利多了。孙希随口喊着名字,一一给他们分派任务,混乱的局面总算得到控制。

孙希正在叉腰指挥,忽然一辆黑色轿车气势汹汹地开进院子,车头竖着一面小太阳旗,车牌是日本宪兵司令部驻沪专属的黑底蓝边。轿车进院之后并没减速,用喇叭驱散了两边的医护人员,一直冲到花坛前方才停下。

“哦哟,孙希你自己去应付吧。”曹主任缩缩脖子,这牌子他太熟悉了,全院的人都很熟悉,所以没人敢凑上去。孙希眉头一皱,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车子里走出来的,正是川岛真理子。她也穿了一身医生的白大褂,先是环顾四周,然后把视线停在孙希身上,笑容灿烂:“不愧是孙君,都提前做好准备了呀。”

“人命关天,不得不早做绸缪。”孙希冷着脸,刻意让语调保持一种业务性的冷漠,“川岛小姐如果是为了私事,还是请回吧,我今天没空。”

“这次我找孙君可不是约会,也是为了公事。”

川岛真理子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孙希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浮上来。

上海沦陷之后,川岛真理子并没跟着川岛芳子返回东北,而是留在上海一个叫同仁会的日系医院组织。这女人几乎天天都来第一医院,今天送一盒精心烹饪的便当,明天带两张戏票电影票。院内无人不知。

孙希头疼得要死,偏偏又不好彻底拒绝。她的特殊身份,可以让第一医院避开很多麻烦。所以为了大局,孙希只好冷淡地与之虚与委蛇,疲惫和压力与日俱增。

“是什么公事?”孙希道。

川岛真理子开口道:“小北门的踩踏事件中,日军也有十几名士兵受伤,我希望贵院能够接收他们,优先就诊。”

“啊?”孙希顿时一愣,“你们那里不也有医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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