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九四〇年六月(第2页)
倘若日本对英国宣战,那么这座孤岛一定会被洪水淹没,而上海将被黑霾彻底笼罩,再无一丝光亮,孙希呆立在原地,内心波澜几乎无法平息。跟这个消息的冲击力相比,饶家驹的离开都算不得什么了。
饶家驹很理解这位中国朋友的震惊,伸开仅存的一只手臂,拥抱住孙希,说:“如果你还能见到方医生,代我问好,希望他健康如昔。”孙希勉强笑笑,也伸出手来,抱住这位老朋友的肩膀。
“Abonrat。”老人趁机低声在他耳畔咕叽了一句。
这句法语直译过来是“有厉害的老鼠,就有厉害的猫”。孙希还没开口,饶神父那略带口音的汉语,又一次在耳畔响起:“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觉得这句中译最准确。我的朋友,请你不要放弃希望。”
随着一声悠扬的汽笛声,大船缓缓驶离了码头,载着饶家驹离开了他生活二十余年的上海。那个站在甲板上的孤独身影,既像是在缅怀过去,又像是在为当下担忧,同时还带着点对未来的茫然。
孙希已经数不清这是开战后送别的第几个朋友。更可悲的是,他从来没有接过任何朋友回来。
船只很快变成黄浦江上的一个小黑点,孙希默默转身离开十六铺码头。他上了一辆黄包车,淡淡地说去赫德路爱文义路。半路上车夫出于职业习惯,还想随口跟客人闲聊几句,可这个客人一声不吭,整个人蜷缩在车座上,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
这张照片微微泛黄。年轻的姚英子面对着镜头,略带羞涩。在她身后,孙希一脸狼狈,正要避过方三响肩扛的一条长木凳。这是农跃鳞在一九一〇年医院落成典礼上抓拍的,其时三个人俱不到二十岁,正值青春年少。照片虽已褪色,却依旧洋溢着雀跃的活力。
一九二八年农跃鳞逃离上海的时候,曾把一批文件藏在福州路书铺。里面除了他记录的四一二真相,还有历年来珍藏的一批照片,包括这张。孙希去替他收回文件时,顺便把这一张揣到自己口袋。
全面抗战开始之后,方三响和姚英子消息全无,生死不知。孙希本性并不喜欢庶务,可如今要孤守红会第一医院,被迫与多方周旋,实在是心力交瘁。每到快撑不住的时候,他就拿这张照片来看看,聊以慰勉。
饶家驹离开上海,对孙希打击颇大,觉得主心骨又被抽走了一根,内心惶恐更添几分。这一次,即使是老照片也无法把焦虑安抚下去。
“老方啊,英子啊,你们好歹传个消息回来呀,哪怕一句话也行,不然我可快撑不住啦。”他盯着照片,嘴里委屈地嘟囔着。
黄包车很快抵达了赫德路和爱文义路的交界路口。这里属于公共租界,路上自行车和汽车络绎不绝,远处咖啡厅的音乐依旧飘扬,沿街很多小贩叫卖零食瓜果,仿佛生活一如旧时。孙希从其中一个小贩手里买了几个大桃子,拎着布兜来到一处三层小公寓的二楼。
他一敲门,邢翠香从里面迎了出来。
“给,新下来的龙华水蜜桃。”孙希把布兜递给她。
邢翠香一头鬈发,身穿一条浅白色的收腰无袖连衣裙,看上去时髦得很。她接过布兜:“哎呀呀,孙叔叔,龙华水蜜桃要七月半才好吃。这个时节,市面上的都是外地桃子冒充的。你怎么这么容易上当?”
孙希努力辩解道:“只要够甜就行,是不是龙华出的又不打紧。”邢翠香笑道:“你给人开刀,也是这么敷衍了事吗?”孙希笑起来:“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你快弄点吃的,我一会儿还要去医院。”
“别讲话像个老太爷似的,我是姚家的丫鬟,可不是你家的。”
邢翠香“哼”了一声,到底还是从厨房端出一碗牛奶和两个羊角面包。那牛奶冒着腾腾的热气,上面一层奶皮,一看就是一直煨在灶上。两人面对面在桌子旁坐下。邢翠香拿起餐刀,熟练地把面包剖开,抹了小半块黄油,递给对面的孙希。孙希拿起今天的《申报》,边看边吃起早餐来。
抗战开始之后,孙希和邢翠香都留在了上海。邢翠香在公共租界找了个海关文员的工作,在赫德路上租了间小公寓。孙希累了或烦了,就会过来坐坐,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两个人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兴致来了还会跳一段舞,亲密得好似最好的朋友。
但两个人也明白,也只能是最好的朋友而已。
孙希对翠香的心思知道得很清楚,就像翠香了解孙希的心思一样。两人都存着一个默契,无论如何也要等见到姚英子,才能有个决断。
“今天有心事?”邢翠香敏锐地问道。
“嗯?你怎么知道?”
“你现在打开的那一面《申报》是文艺诗歌版,你平时最不耐烦看的,今天却停了五分钟没动,肯定是走神了。”
孙希叹了口气,把剩下的面包蘸了蘸牛奶,塞进嘴里:“饶神父这一走,不知道南市难民区怎么维持,搞不好要生出大乱子——不,是一定会生出大乱子,就看乱成何等规模。”
孙希跟饶家驹合作那么久,太清楚南市难民区管理之复杂。内有几十万张嘴要救济,外要与日本人、法国人、英国人折冲樽俎,没有一日不生事端。像饶神父这样既上心又有威望,且颇具手段的领导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大不了往租界里冲呗,到时候看洋人的铁栅栏挡不挡得住。”邢翠香语带讽刺,当初难民区之所以建在南市,就是因为法租界迅速封闭了所有道路,拒绝收容。洋人向来是自家利益最优先,在危急关头最是靠不住。
“唉,只怕这回法国人和英国人也要头疼了。”孙希把日德意酝酿结盟的消息说给翠香听,然后字斟句酌:“你那边……呃,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他知道邢翠香虽然名义上做文员,但背景并不简单。她应该是为国民政府的某个情报组织效力,留在上海也不完全是因为孙希。不过翠香没主动提过,他也不问,两人心照不宣。
邢翠香把碗碟收拾起来:“我去海关问问那些犹太人,他们的嗅觉最灵敏,有什么风吹草动肯定最先知道。”她忽又抬眼道:“如果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孙希略带迷茫地回答,“老方、天晴、英子还有颜院长他们一个个都离开上海了,我在第一医院待着,总觉得越来越陌生,那里越来越像一个单纯的工作场所,回到家里,也跟待在旅馆似的——也就在你这里,我还能找到点当年的味道。”
“哎呀呀,还当年的味道,难道你长了个狗鼻子不成?”
邢翠香调笑着,把碗碟端回厨房。她收拾干净再走来时,看到孙希居然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翠香知道这段时间孙希很累,不光是工作累,更是心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像是个大人不在家的孩子。她怔怔地望向孙希熟睡的面孔,眼神忽闪了一阵,拿起毛毯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