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二〇年六月(第5页)
“沈伯伯,你不好这样大意,多注意注意休息。看你格[13]两个眼袋,都快大过我的荷包啦。”
“唉,最近北方诸省大旱,得组织义赈;再加上时疫医院马上竣工,总要盯一下。忙过这段时间,我是要歇歇了。”沈敦和走回到办公桌旁,这才反应过来:“英子,孙希,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
姚英子把孙、方两人的官司与牛惠霖的提醒讲给他,沈敦和缓缓坐到沙发上,拿起烟斗吧嗒吧嗒吸了几口。孙希觉得沈会董的脸色有些不正常,肤色暗淡无光,老斑颇多,明显是一种病容。
他要上前帮他检查,却被沈敦和婉拒:“我这就是累的,睡一觉就好了——对了,你们不用担心,我认识几位大状,这两桩官司应该不难打。”
“这个不是重点!”姚英子有点着急,“重点是,谁会跟您过不去,您有什么仇人吗?”
沈敦和闻言失笑:“我能有什么仇人?”孙希在一旁忍不住道:“那您去年突遭解职,到底是个什么缘由?”沈敦和把烟斗轻轻搁下,笑容不变:“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百年。大总统希望除旧更新,我也只好主动让贤喽。不过没关系,一家好医院,不在于医院本身,而在于里面的人。只要你们在,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之前大概有无数人都问过沈敦和这个问题,他这一套太极拳打得纯熟无比。姚英子不禁有点气急,连沈伯伯都讳莫如深,这仇家到底什么来头?
这时柯师太福拿着个红酒瓶子走过来,手里掐着几个玻璃杯:“来,来,不说那些了,一起喝点葡萄酒,庆祝一下我的新机器的诞生。”沈敦和趁势摆脱两个人的纠缠,转头笑道:“张裕?他们又送你红酒了?”
“我之前替他们做过一次化验,结果他们拿着到处去打广告。喝他们一点酒也是应该的。”
沈敦和拿过酒杯,两个老头就这么对酌起来,一个天真烂漫,一个城府深重,姚英子和孙希站在旁边,简直是老鼠拉乌龟——无处下嘴。
姚英子一跺脚:“就算您淡泊名利,也得计较一下红会呀!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好名声,怎么能毁了?”
沈敦和放下酒杯,脸色却严肃起来:“英子,你也跟着我做慈善这么久了,应该知道的。红会和个人慈善家不一样。它也罢,我沈某人也罢,起的不过是一个号召善举、中转款项的作用。倘若我因为办红会而得了乐善好施的名声,那岂不是盗取了真正捐款者的好意,成就了我个人的名声吗?”
姚英子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敦和笑眯眯道:“红会掌握着巨万善款,本就不该有慷慨之誉,而只能承严管之责。我沈某人经营红会这么多年,很多人分不开我与红会,也分不开红会与善事,长久来看并非好事。这次借政府的光退下来,正好给后人做个表率,何乐而不为?”
两个老头相视一笑,“当”地又碰了一次杯。姚英子觉得好气又好笑,只得无奈地心想:“只能看蒲公英那边有什么进展了。”
倘若姚英子此时有一双能看到方三响的眼睛,那注定要失望了。
方三响和林天晴此时正站在一座石库门前,一脸尴尬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在他们面前的逼仄弄堂里,曹主任正四肢着地,背上驮起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小娃娃手里的拨浪鼓咚咚作响,曹主任随着鼓点在地上爬前爬后,满脸是汗,不时还要故意拱起背颠一下,逗得小娃娃咯咯大笑。
方三响平时见惯了曹主任的苛刻嘴脸,骤见他这副宠溺模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林天晴反应倒快,走过去双手伸开:“好漂亮的娃娃,姐姐抱抱哇。”那胖小孩一见来了个漂亮姐姐,毫不怕生,伸手就让她抱在怀里。
曹主任解除了这个负担,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擦擦脸上的一层油汗,对方三响道:“你们怎么想起来望望我呀?”说着眼神朝他手里瞟,一见是空的,便露出个“早知如此”的表情。
这两个人一个斤斤计较,一个锱铢必争,当初在总医院就棋逢对手,对彼此的风格都很熟悉。
方三响道:“今天过来,是有一件事要请教曹主任。”曹主任见林天晴和那小娃娃玩得开心,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礅上,扯开衣襟拼命扇风:“不要叫我主任了,我都已经从总医院离职了,还有啥事能帮到你呢?”
他说得不经意,语气里却带着股酸溜溜的萧索。方三响道:“当初沈会长突然去职,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曹主任扇风的动作停了一霎:“这个我可不晓得。我只是个院务主任,离红会副会长还隔着好几层呢。这件事还是王培元同我讲的,我开始都不信,哪知道是来真的。”他说到这里,一阵感慨:“沈会长一手把红会建起来,现在倒好,被人一纸命令就踢出自家产业,真是气也气死了。”
见曹主任鼻头涨红,鼻翼翕张,方三响知道他确实是真情流露。他一转念又问道:“那曹主任你又是因为什么离开红会总医院?我看告示上只说是身体原因。”
“唉,你们可不知道,这还是沈会长帮忙,不然可真冤死忒[14]。”
曹主任一提这事,腮帮子都气得鼓起来了。
去年沈敦和离职之前,内务部曾经突然派员过来审核财务,结果审出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来。
不过因为青岛大战一触即发,订货不及,沈敦和便指示曹主任,让他在胶东就地采购。曹渡游说当地布商和成衣商捐助了一批物资,作为回报,给他们授予了红十字会籍。这些富商随后打着红会旗号,利用慈善物资可享受铁路打折的优惠,发运自家货物。
内务部认为红会有滥发会证、滥用特权之嫌。曹主任满腹委屈,这件事确有不合规之处,奈何事情催得急呀。还是沈敦和站出来解释,才算没有起诉曹渡。没想到很快沈敦和也被迫离职,新副会长上任之后,曹渡到底没保住这份工作,只好以“健康原因”体面离职。
幸亏曹主任投资眼光精准,早早在法租界环龙路上买了一栋渔阳里的两层小楼,索性当起了寓公。
“哼,其实做院务主任有什么意思,管账管得一包气。反正沈会长也不在了,我不高兴给他们做,就在家里弄弄孩子。你看,我楼上自住,楼下出租,光吃吃租金也蛮好。等我老了,这房子就留给有善——哦,这是我儿子大名,一辈子都不愁!”
正讲话间,一个长衫眼镜男子夹着几本书走进来。曹渡打了个招呼:“陈先生侬回来啦?”男子点一下头,然后钻进小楼里去。曹渡冲方三响说:“看到伐?来租我房子的都是读书人,比病人好打交道多了。这位陈仲甫先生人不错,办杂志的,清清爽爽,就是访客多了些。不过也好,他们一开会就是一整天,十几个人吃喝都由我代买,又是一笔赚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