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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九二〇年六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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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惠霖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汽车疾驰而去。剩下的四个人面面相觑,心头不约而同地联想到过去一年的种种古怪。

自从癸丑之役结束后,红会总医院一直活跃在各地战乱、灾害一线,广得赞誉。但到了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年),也就是去年,却遭遇了一桩大变故。

去年四月,徐世昌大总统突然发布一条命令,宣布免去沈敦和的副会长之职,原因语焉不详。

这条命令让上海舆论一片哗然。要知道,红会乃是沈敦和一手创办,他经营会务前后十五年,堪称红会核心的灵魂人物。此时突遭免职,又无正当理由,直接引发了红会内部的极大混乱。施则敬、王培元等核心骨干相继愤而辞职,基层会员也茫然不知所措。一直到沈敦和自己站出来安抚大众,并主动与继任者交接,局面才勉强稳住。

接下来的一年,红会总医院照常运转,可每个人都心存阴霾,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大家都讳莫如深。如今经牛惠霖这么一提醒,他们几个人才惊觉,这两桩医疗纠纷,竟似……竟似是冲着沈敦和去的。

姚英子皱眉道:“这么说来,和沈会长有关的人,好像都或多或少出了事呢。曹主任去年因为医院账目有个小错,也被辞退。”

即使鲁钝如方三响,也从这巧合里品出一丝诡异。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势力,在不动声色地给与沈敦和有关的人找麻烦。

可沈会长是沪上有名的谦谦君子、仁厚长者,谁会跟他结仇?张竹君算是一个私敌,但张校长光明磊落,绝不会用这种手段;冯煦算是一个公敌,不过他本人早早在上海做了寓公,至于红会京沪之争,早已消弭。欧战期间,会长吕海寰还与沈敦和密切配合,于胶州战场联手救伤,一时传为佳话。

那么还有谁会这么痛恨沈敦和呢?

几个人商量了一轮,没什么结论,只达成一个共识:若要孙、方二人从两桩官司里脱身,势必要在十天之内找出这个人来。

姚英子一拍巴掌,说:“我们直接去问沈伯伯不就得了?”大家连连称是。姚英子扫视一眼道:“一下子去那么多人,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兵分两路。我和孙希去找沈伯伯;蒲公英,你跟曹主任比较熟,和天晴一起去他那里问问。”

方三响眉头一拧:“这事何必劳烦天晴,我自己去就行。”林天晴连忙表示:“正好我今天请假了,左右没事。”方三响“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姚英子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对孙希叹道:“这个蒲公英,简直就是个榆木疙瘩。林小姐的心意,谁看不出来,偏他还傻乎乎的。”孙希道:“他不是发下誓言嘛,不报父仇就不考虑亲事。”姚英子冷哼一声:“天晴这几年可没少帮他去日本打听,这份心意,难道还不够他破个例?”

孙希笑道:“你自己守誓不嫁,安排别人倒挺心急的嘛。”姚英子瞪了他一眼:“你还说别人。蒲公英好歹有个伴。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整天一个人晃来晃去的?”孙希笑嘻嘻道:“我若结了婚,你可怎么办?家里再逼你,可就再没有借口了。”

“你别岔开话题,现在不是说我,是你自己怎么想的。”

“暂时没那心思。”

“大话精,谁会信哪?你看今天你一站到被告席上,下面多少姑娘议论。”

孙希掸了掸肩膀:“生得靓仔,这也怪我?”

他们一路说笑,先去了白克路的退思里,发现沈敦和不在寓所,问过仆人后才知道去了西藏路。

红会原来在天津路有一家时疫医院,近年来规模逐渐扩大,不太够用,沈敦和便在西藏路的大世界对面盘下一块地,把天津路那家时疫医院搬迁过来。医院即将竣工开业,他去现场盯进度去了。

两人心中一阵感慨,沈伯伯都被强行解职了,完全可以颐养天年,居然还在矢志不渝地为慈善奔走。实在想不通这样的人,会惹来什么怨恨。

他们赶到大世界时,正赶上午间开锣,门口聚集了上千人想挤进去。这个地方是药业大亨黄楚九在三年前建起的,里面除了有各色游艺戏曲之外,还有十几面西洋哈哈镜,极得上海市民青睐,只要开门,永远人潮汹涌。

孙希下了黄包车,感慨这么多人常年挤在一个密闭空间里,简直就是个“病毒大世界”,随时会暴发疫病。沈会长在它对面建时疫医院,正可谓对症下药。

姚英子挽着他走过马路,对面是一座漂亮的欧式两层砖楼,一层是立柱与狭窗,二层则是一水的落地盾窗,采光极好。所有的窗户都涂成朱红颜色,与白墙交相映衬。在小楼的最上方,几个工人正粉刷着一个簇新的红十字。

“我听我爹说,大世界建成之后,周围的地皮噌噌地涨价。别人买了都疯狂地建商铺、盖公寓,赚得盆满钵满。只有沈伯伯盘下这块地,却用来盖免费的时疫医院,好多人都笑他港兮兮[12]。”

孙希一听姚英子这样说,下意识地把西装抚了又抚,仿佛怕衣冠不整亵渎了这份用心。可他们一进到院长室里,却大跌眼镜。

院长室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沈敦和,还有一个是柯师太福教授。两个人都是年过六十的老人了,却像两个顽童一样趴在地上,一架古怪的机器正在两人之间咕嘟咕嘟地响着。

这机器上面是一个玻璃大盂,里面插着个空心管,下面是一个生火器,彼此之间有各种胶皮管和细杆相连。柯师太福见姚英子他们来了,兴奋地挥手说:“你们来看,来看。”

姚英子问:“这是什么呀?”柯师太福得意道:“这是我新发明的时疫机器,说起来,还是从姚小姐你那里得来的灵感。”

“啊?我?”

“你们看,只要生火器打出火来,便可以给玻璃大盂里的盐水升温,通过空心管输送到病人体内。”柯师太福一边说着,一边捋起袖子,把连接着机器的一枚输液针头刺入自己腕部,“如此一来,只要刺入血管,输液便可自行运作,不须人在旁边盯着。机器自会调节压力,控制输液速度。”

姚英子面颊一红,想起那个输液过快导致肺水肿的那子夏。柯师太福所谓“灵感”,八成就是在拿这件事开玩笑。

沈敦和从地上爬起来,满意地拍拍手:“我们已经做过实验。一经注射,只要十到十五秒,病人就能够四肢复温、面色转活。这机器既省人工,见效又快,且不需电力,最适合赤痢、霍乱等大规模疫情的场合。”

柯师太福得意道:“我要去申请专利,以后不用给你打工了,躺在公寓里就有进账,还有余钱可以支援爱尔兰独立。”

“先把针头拔出来吧!这点配液你都贪!”

这两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不亦乐乎。姚英子在旁边凝神观察,在沈敦和胖乎乎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被强行解职的沮丧,双眼一如既往地充满热忱,唯是眼袋深重,如两个墨团垂吊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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