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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九四二年三月0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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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九四二年三月02

姚英子一句话戳在了那子夏的肺管子上,让他顿时无言以对。

“你说得对。只要形势比人强,个人的真实心思无关紧要。”姚英子讥讽道。

那子夏气恼地扬了一下手中的拐杖:“如今英国人在印度朝不保夕,美国人在太平洋节节败退,苏联被德国人打得首都都快丢了,大东亚的解放就在眼前。姚小姐你大老远地跑回来找我,难道不是想通了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吗?”

恰好有人敲门进来,示意庆典即将开始。那子夏把勋章木匣收好,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姚英子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叠好稿纸,把一个小巧的女士坤包挎在肩上,跟着他走出去。

那子夏并未注意到,姚英子的手一直紧紧抓住坤包的系带,指关节在微微发抖。

这个坤包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枚日本产的九七式手雷。这是她在回上海的半路上捡到的,随身携带用来防身,一直没用上。这次庆典安保颇严,来的人都要接受安检。但谁会想到,真正的杀器竟藏在庆典主角的包里。

此刻纯庐内的空地已站满了各路宾客,前方假山上搭了个简易的木台,一个话筒高高竖起。那子夏走上台前,喜气洋洋地讲了几句开场寒暄语,和在场宾客们一起高呼“日满中三国亲善”,然后把姚英子介绍上台。

姚英子这些年在上海虽不敢称闻人,但无论办保育讲习所还是吴淞示范区,都是惠人良多的善举,名声早著。一听她要登台发表演说,下面掌声雷动。

姚英子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她向下方的宾客群扫去,都是一张张陌生而虚伪的脸,熟人只有一个曹主任,远远站在角落里,一脸尴尬。

哦,不对,还有一个。姚英子还看到川岛真理子站在人群中,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一丝挑衅。这个女人大概是想来看看,让孙希念念不忘的女人到底什么模样。姚英子一想到这点,嘴角翘起,挺起胸膛,情绪莫名地不再慌乱。

掌声渐渐停息,她甩脱脑海里所有的杂念,走上台去,扶正话筒,看向身旁的那子夏。那子夏示意可以开始,姚英子深吸一口气,手里攥紧演讲稿,却直接开口道:

“我叫姚英子,我的父亲叫姚永庚,宁波宁海人,是上海滩著名的烟草大亨。我是他的独女,从小胡闹任性,搞七捻三。不瞒诸位说,上海滩第一场车祸,就是鄙人在东唐家弄所为。”

这一个风趣的开头,引起了阵阵笑声。那子夏不知她为何突然脱稿,但效果看起来不错,便也没阻止。

“我之所以会走上医学道路,正是因为那一次车祸,让我遇到了颜福庆院长。我很庆幸,倘若不是他,我长大了,恐怕会变成一个沪上名媛,每天吃喝玩乐,灯红酒绿,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哥嫁了,相夫教子,度过此生——其实那也很好,在这个时代,女子做阔太太可比做医生舒服太多了,可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我这一路走过来,幸亏多得贵人扶持。沈敦和会长、颜福庆院长、张竹君校长、峨利生教授、柯师太福教授、王培元先生,还有许许多多良师益友……他们教会我的不仅是医术,还有医心与医德。何谓医心?悲天悯人之心。何谓医德?救死扶伤之德。身为医者,会自然生出一种社会责任、一种人道精神,这与利益无关,乃是这个身份与生俱来所赋予的天职。我致力慈善事业凡三十年,中间诸多磨难,千辛万苦,牺牲良多,远不及在自家花园里喝下午茶的名媛悠闲。但我从来没后悔过,因为我确实拯救了很多苦难中的同胞,这比任何褒奖都让我开心。”

讲到这里,姚英子伸出右手,向围墙另一侧遥遥一指:

“三十二年前,就在隔壁的草坪之上,这座医院举行落成典礼。我记得沈会长这样讲过:‘这座总医院,必可成为人道之见证,践行大医之无疆。’这是他对医院的期许,亦是对我们这些医生的期许。他还特别指出一点:万国红十字会最重要的宗旨,乃是八个字:博爱,救兵,赈荒,治疫,这是人类所共有之人道精神。但沈会长认为,中国红会的责任除了这八个字,尚有四个字——强国,保种。

“我那时年纪还小,并不能深刻理解他加上这四个字的用意。时至今日,我亲眼所见种种惨事,这才明白他的苦心。中华近百年来的磨难太多了,国事沉沦,备受欺凌。所以这个时代的中国医者们,除了秉持普世的人道大爱,还有更高的责任。要强国,要保种,为这个饱受苦难的民族,增添一分元气,治去一点沉疴——这才是这个时代中国医生们该存的责任,此即沈会长所期许的所谓苍生大医!”

台下的人纷纷鼓掌,唯有那子夏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姚英子的话他一时又挑不出什么错,不好开口阻止。这时姚英子伸出手,把话筒摆得更近了一些。

“我一九二三年在东京,为了救我的两个好朋友,给归銮基金会认捐了一笔钱,名列报效之内。当时我蒙昧无知,并不知此事利害,只以为是逊位皇帝缺钱花。后来到了一九三二年溥仪在满洲国登基,我才知道自己铸下大错。这些年来,日本人在中国戕害我同胞,侵占我土地,掠夺我国家,说什么东亚共荣,根本就是禽兽噬人罢了。溥仪认贼作父,在关东给日本人做傀儡;汪精卫卑劣无耻,还厚颜在日本人屠杀几十万同胞的南京成立新政府。我虽对政治无知,却绝不会与这样的人为伍,更不会为侵略者张目!”

姚英子从耳垂上扯下那一对耳环,把它们狠狠丢在地上。

纯庐之内,一片寂静。嘉宾们个个一脸懵懂,不知这位医界女杰怎么就突然变了口风。那子夏脸色铁青,放下手里的勋章木匣,扑过来要按住话筒。姚英子却先一步打开坤包,把里面的手雷高高举起。

“之前我铸成大错,今天以性命赎罪。请诸位知道,我姚英子和你们不同,我不是汉奸!”

说完姚英子狠狠地拉动安全绳,然后向桌上磕去。

这种九七式手雷构造特别,拉完安全绳,得先在重物上撞击一下,让延期信管被撞燃,扔出去才能响。

就在她磕完手雷的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姚英子身后响起:“你个衰仔,专门夸沈敦和,难道我就不爱国?”姚英子急忙回身,瞳孔猛然收缩:“老师?”

在她身后,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妇人,剑眉锐目,一如往昔般英武,正是久不出现的张竹君。张竹君顾不得多说,劈手把姚英子的手雷抢过来,奋力朝前一扔。下面人群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发出凄厉的惨叫,四散而逃,场面登时大乱。

可惜张竹君毕竟年纪大了,肌肉控制力下降,那手雷好巧不巧,落在了纯庐的池塘中间。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水花冲天而起,把附近的人浇成了落汤鸡。

姚英子站在旁边,一脸懵懂。她这次回来,心存死志,便没去惊动隐居上海的恩师。没想到……她……她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

张竹君淡淡道:“英子,中国培养一个医生不容易,不要虚掷性命。有用之身,要留下来做有用之事。”

那子夏这时已经回过神来,面颊剧烈**,必须用手掌按住才能平缓些。这一次的脸面可真是丢大了,没想到姚英子这个臭女人不识时务,好好的庆典成了腾笑中外的大丑闻。

他如今在满洲国混得并不如意,全指望靠这场庆典翻身。被这么一闹,算计全盘落空,自己的仕途也彻底完蛋了。那子夏眼见那个手雷扔了出去,再无什么威胁,便从岩石后站出来,恶狠狠地扑过去。

不料张竹君只是扫了他一眼,冷然道:“你个五逆仔[34],以为只有这一枚手雷?”那子夏从这个白头发老太太眼里读出一种极致的危险。他瞳孔陡缩,下意识地又去闪避。

只见张竹君扯动手里的一根钓鱼线,一声石头坠地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不远处的小假山中升起。纯庐本身占地面积不大,爆炸的冲击力霎时横扫全园。一时间假山破碎,藤萝飞舞,厅阁上的瓦片簌簌震落,浓浓的黄烟笼罩每一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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