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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九四二年三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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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英子走得有点乏了,右手习惯性地按住小腹,方三响连忙把她搀到路旁的一处花坛徐徐坐下。他正要去找些水来,却被姚英子扯住袖子,示意他别走。

“我在东京大地震时的选择,是为了救你们两个,我再来一次也不会后悔。”姚英子的声调变得高一些,“但姚家不能一直背负这个污名。正巧那子夏来上海搞十周年庆典,我主动找到他,是希望能借这机会赎清自己的过错,做一个了断。”

她说出最后两个字时,是咬着牙说的,透出一丝决绝。

“了断?”方三响先觉得有些迷惑,旋即沉声道,“不对,英子,你还有事没说。”

“唉,真是的……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姚英子无奈地摇摇头,扬起下巴,轻吸了一口春夜的空气,“也罢,我们是医生,不该讳疾忌医。我们是好朋友,更不该互相隐瞒。三响,我来上海之前,在重庆已经确诊胃癌。”

她的声音很轻,可这两个字如同一枚大号航空炸弹,直接狠狠砸在方三响脑中,原地爆炸,把他的意识撕成无数碎片,纷纷扬扬地撒在花坛里。

“其实在武汉的时候,我就一直隐隐有些不舒服,有时候觉得胃里像揣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护送那些孩子入川那一路,又折腾得不轻,在重庆时更严重了,还有点贫血征兆。后来我去上海医学院看病,颜院长找来专家帮我确诊了。”

方三响一直没动静,沉默得像一口深井。姚英子笑起来:“怎么啦?我们做医生的每天都见惯生死,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就受不了了呢?”方三响的声音都抖起来:“那你应该留下来治病啊,还跑来做什么?重庆有爱克斯光治疗机吗?我记得用镭锭抑制癌细胞,很有效果。”

“大后方哪有那么高级的机器呀。”

“是什么位置的癌知道吗?贲门?胃体?还是胃窦?”方三响有些神经质地念叨着,“实在不行就去做个局部胃切除……”

姚英子劝慰道:“三响,别这样。你好歹是医生,要尊重专业。你能想到的,上海医学院的专家难道会想不到吗?”

“英子,英子,英子……”

方三响有些六神无主,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怪不得她要只身匆匆赶回上海,怪不得她拒绝去见孙希一面,以及,怪不得她说要和那子夏做一个了断。

可是他不能想象,姚英子要怎么跟他了断——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去想象。

“好啦,再过三天就是庆典,我还有些事情要准备,得先回去啦。”姚英子捶了捶腿,缓缓扶住方三响站起身来,她见方三响情绪仍旧很激动,严肃道,“蒲公英,这件事你千万不要插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吗?”

方三响急促的呼吸顿时一滞。他从没提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可姚英子实在太聪明了,一眼便猜出他这次来上海,必是怀有重大目的。

她讲得一点也不错,自己肩负的任务太重要了。如果他去大闹庆典现场,一定会被日本人盯上,进而影响到运送磺胺的大计。但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英子走向绝路?

他再度看向她,她的双眸一点都没变浑浊,还和青春时一样熠熠生辉。方三响这才想起来,英子从年轻起就是如此,只要是决心要做的事情,就没人能够阻拦。

姚英子见他沉默不语,主动踮起脚,伸出双手紧紧地拥抱了方三响一下:“今天是我最后一次送粮食了。以后你有空的话,只要联系建承中学的陈叔信同学,他会帮忙把东西转给孙希的。”

方三响僵在原地没有动作,他担心一旦回应,就会变成一次真正的告别。姚英子笑道:“我今天好开心啊。抗战开始之后,我们三个天各一方,本来我还遗憾没能再聚齐。没想到,你在这时节也回到上海了,老天爷可真是够疼我的,我没什么遗憾了。”

脚步声逐渐远离,那个娇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街角的黑暗中。方三响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花坛边,把自己裹在一片哑然的浓雾中。

三天之后的中午,海格路一带的马路热闹非凡。一辆又一辆轿车首尾相接,川流不息,把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放眼望去,个个都是各界名流。有南京国民政府的官员,有上海特别市的高层,有身着军装的驻沪日军代表,还有不少名媛、文人和帮会大佬。当然,也少不了许多记者簇拥在门口,手捧相机照个不停,要见证满洲国与南京国民政府的敦睦之情。

而为了确保安全,日本宪兵队派遣了精锐留在现场,而外围则由上海特别市的治安队来维持秩序。

严格来说,这次庆典并不是在红会第一医院举办,那里只提供停车位和庆典前的休息区。真正的庆典现场,是在医院隔壁的纯庐。客人们在医院内下了车,在草坪稍事休息,便可以顺着一道红毯入园先做参观。

此处乃是沪上闻人周纯卿为自家小姐修的。别看占地面积不大,可里面亭、台、阁、石、花、木一应俱全,亭畔映水,石间植花,一条蜿蜒小河流过门阁与小桥,又沿着回廊折返。厅前还有一棵苍劲的紫藤,年龄已近百年,伸展的枝冠几乎庇荫着半个园区,可谓极得清幽之妙。

今日的纯庐与往日不同,藤萝之间悬挂着一排排满洲国的五色小旗,木石上贴满了“王道乐土”的宣传海报,客人们手持酒杯,步入纯庐,还能听到李香兰的歌声从不知哪个角落传来。

那子夏拄着拐杖走进内厅,看到姚英子换好一身绯红旗袍,旁边一个化妆师刚刚为她梳妆完毕,不由得赞叹道:“姚小姐真是驻颜有术,这么多年,竟没什么变化。”

“不要嘲我了,一个落魄老太婆而已。”姚英子凝视着镜子,表情平淡。

那子夏打开一个檀木盒,从里面拿出一对精致的耳坠:“这件金镶珠翠耳坠,是原先宫里用的。康德皇帝御赐给姚小姐,以酬多年报效之功。来,我给你戴上。”他略轻佻地伸出手,姚英子不动声色地避开,把耳坠接过别在耳垂上。

那子夏后退几步,审视片刻,满意地点点头:“雍容华贵,端庄大方。姚小姐到底是大家闺秀,真是气质不凡。”

姚英子从梳妆台前站起身来:“演讲稿子呢?”那子夏立刻把两页稿纸递过去:“我专门请了几个文章大家反复改过,刚才我又亲自审看了一回,绝无问题。”

姚英子拈着稿子默然阅读,那子夏兀自得意扬扬道:“对了,今天的活动,我要临时加一个环节进去。”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扁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铜质圆勋章,正面嵌着“建国”二字,两侧各有一株弓形高粱。勋章旁还盘着一条五色章绶,与满洲国五色旗一样。背面还刻有姚英子的姓名。

“这是一枚建国功劳章,只有为满洲开国做出重大贡献的人,才有资格获得。我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现场谁都不知道这个惊喜。等一会儿你演说完,我就上去宣布这件喜事,当场颁勋给你。从此之后,姚小姐你就是一位象征满中友好的沪上名姝,与李香兰齐名。”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一个老太婆,怎么能和她比较?”

“她就是个戏子而已,而姚小姐你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而且几十年致力于慈善事业,在民众心中更具号召力。这次演说颁勋,必可轰动两国,成为帝国十周年的最好象征。”

“当年在东京,你还是载仁亲王的中国问题高参,现在却沦落到为协和会打杂。你这么急着打造一个亲日大使出来,只怕也是因为地位岌岌可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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