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九三九年三月02(第5页)
谁知方三响却认真地分辩道:“我那不是演戏,我不会演戏。那是真的,我真的找到了吐黄水病的根源。”
“啊?”其他几个人都愣住了,连卞干事都好奇地挑起了眉头。他当初只是拜托方三响配合演戏,谁知道这人居然假戏真做了。
方三响背起手来,像上课一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个大学教授一样:“整个疫情事件里,有两点让我十分不解。一是各个村子的山楂干制作工艺一样,却并非所有山楂干都有肉毒梭菌;二是每年吐黄水病有鲜明的季节性,开春即发,端午后就消退了。
“是什么?”齐慧兰沉不住气。
“是风!”方三响一拍桌子。众人无不诧异,这和风有什么关系?
方三响伸开手臂:“我一直在寻找肉毒梭菌的来源。它应该具备某种环境共性,每个村子都有,每年都有。那么郭梁沟这些村子的共性是什么?是大风!肉毒梭菌应该是风吹来的。”
“风里头……还有这玩意儿?”齐慧兰脸色变了变,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准确地说,不是风里有,而是土里有。肉毒梭菌广泛存在于各种土壤、泥沙之中,郭梁沟这里的土壤,含有肉毒梭菌的肯定也不少。大风一吹,黄沙漫天,便会吹得到处都是。”
“乖乖,那不漫天都是毒吗?”徐东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那风刮得正紧。
“你们倒不用担心这个,肉毒梭菌在土里是芽孢形态,只有碰到适宜的环境,才会停止休眠,开始繁殖。”
卞干事若有所思:“所以,是大风裹挟起沙土,落到晾晒在外面的食物之上,土里的梭菌芽孢才造成了食物污染,对吧?”
“没错,你看吐黄水症的暴发时期,和风期完全一样。冬末风起它开始闹,端午风停,它也就消停了。毫无疑问,大风才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伤寒玛丽’。”
“但晾晒在外头的食物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只污染了山楂干?”
“这是因为肉毒梭菌在无氧环境下才会繁殖。而陕北这里制作山楂干的方式,是先切成条晾晒,再放入瓮中发酵。所以先是大风把芽孢吹到晾晒的山楂条上,然后被污染的山楂条又被放进瓮里封闭,细菌才开始繁殖。等到老百姓拿出来吃,便会得吐黄水的病。”
三个人其实并不太清楚什么叫“无氧”,但看方三响胸有成竹的模样,都被说服了。这时齐慧兰又疑惑道:“可是你只解释了第二个疑点呀,第一个疑点呢?为什么有的村子一次几十人发病,有的村子却安然无恙?”
“很简单,高度。”
方三响把那张绘有等高线的地图亮给他们看:“郭梁沟镇,顾名思义,有梁,也有沟。有的村子建在塬上,正对着风口;而有些村子则建在山沟里,风根本吹不进来,自然也就没有芽孢污染山楂干的情况。我做了统计,所有有十人以上病例的村子,地势无一例外都在高处,李庄正是个典型。”
卞干事盯着那等高线地图,喃喃道:“我本来以为你是故意给我制造借口,没想到,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用意。”
“所以我跑去李庄那边,一是诱敌,二来也顺便收集了一批土壤样本,送去延安检验。目前我说的只是理论,只有等防疫队从里面检出足够多的肉毒梭菌芽孢,这一次的疫情才算圆满结束。”
“要不怎么说人家医学呢!”老徐哈哈大笑,笑完一拍脑袋,“哎呀,我得赶紧去甘谷驿医院,提醒他们不要给病人吃山楂干,那边闹起来可不得了。”齐慧兰也说:“我跟镇长商量一下去,看来以后要对晾晒山楂条做严格规定了。”
两个人生怕还有新的疫情起来,匆匆离开去布置工作。方三响相信,以他们的执行能力,肯定不会再让吐黄水病复发了。
“对了,我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
“我走访了那么多村子,连一个像样的医生都没有。老百姓若是得了病,根本找不到人来治疗。所以我想做个尝试,总结出一些常见的病症和应对办法,教给村子里的人,希望他们能充当救急之用。”
卞干事没吭声,可他的眼神越发凝重,说明这段话引起了他的重视。
“我在红会总医院学到的最重要的精神,就是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每一个人都有权得到医神的眷顾。可正规医生实在太少了,光靠慈善义诊,根本无法覆盖这些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稍加指导,让他们加入呢?当然,他们没受过正规训练,没有处方权,但毕竟可以服务到更多的人。”
“我们这里可是什么都没有啊。”
“但在这里,我能看到希望。”方三响直言不讳道,“从前我在江浙一带防疫,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跟政府、乡绅和民众互相扯皮上了,往往十成的计划,落实不到一成。而在这里,所有人的力气都是用在一起的,都是为了解决问题,这是每一个防疫医生都梦寐以求的工作环境。”
卞干事饶有兴趣地反问道:“你一个上海来的医生,在穷山沟里打转,不觉得这医生越做越小吗?”
“不,正相反,我觉得这才是大医所为。”
“大医?”
“对,大医!”方三响最不耐烦背古文,可孙思邈的这一篇论述,却过目不忘,时时习诵,这会儿说到,立刻朗声背诵起来:
“凡大医治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卞干事虽然是工人出身,对其中细处不甚了了,但大体还算听得明白。他双目放光,拍桌赞道:“好一个普同一等!想不到古人思想,已是如此深刻,与我们倡行的平等理念有暗合之处。”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了吧?”
“可惜我是负责边保的。你这个建议,应该向防疫委员会提出,但我很喜欢这个建议。”说到这里,卞干事微微抬眼,看向外面漫卷的狂风,呆板的面孔第一次露出生动,那是一种满怀感慨的坚毅,“因为你如今梦寐以求的东西,正是我们多年来为之奋斗的理想啊!”
“我……我能不能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