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九三九年三月02(第4页)
“这是我应该做的。”方三响淡淡道,“请问还有什么疑问没澄清?”
卞干事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脸色偏白:“没有了。请你不要介意,怀疑一切是我们的工作。方医生从上海过来,又没有其他熟人交叉确认,所以必须有这么一次调查。”
说到这里,方三响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认识农跃鳞吗?”卞干事点头:“听说过,我记得他是《申报》的一个主笔,左翼记者。”方三响说他在一九二八年前往江西苏区,后面便失联了,现在如果在延安,可以帮他做证。
卞干事想了想,说延安没有这么一个人,要么是他换了名字,要么是在长征结束前就牺牲了。方三响一阵失望,不由得担忧起那位老记者的命运来。
“你是不是也在上海待过?”方三响忍不住问了一句。
卞干事的嘴角似乎颤动了一下,沉默片刻,吐出一句话:“一九二七年,上海总工会。”
方三响眼皮一跳,这个年份和这个机构名称,足以说明很多问题。看卞干事的年纪,一九二七年恐怕还是个年轻工人或学生。
“方医生请你见谅。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们牺牲了太多同志,有太多血的教训。我们所经历的严苛环境,是你们不曾经历过的。我们每时每刻都得保持警觉,稍有差池,便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惨痛后果。所以我们的做法,你们无法理解。家养的猫,不会明白野猫为什么见人就跑。”
卞干事的解释,让方三响沉默起来。他注意到,对方的脖子处还有一处伤疤,那伤疤是方形的,应该是烙铁留下的印记。他原有的一点点愤懑,霎时烟消云散。经历过那种残酷斗争的幸存者,自然会警惕到近乎不近人情,因为稍有疏失,就是流血的后果。
窗外忽然又是一阵大风呼啸,窗户噼啪作响。卞干事起身将它关牢,坐回来道:
“我身边的同志,早已十不存一。我是少数极其幸运能活着来到延安的人,所以我格外珍惜如今的局面。某种意义上,我和你一样,也是医生。我们边保的工作,就是化身为这样的大风,把一切污秽和毒素**涤一空。”
方三响听到这句话,先是一阵感动,随后却骤然呆住了,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脑子里沉滞的开关。
他离开病房之后,显得十分兴奋,回到自己工作的房间,立刻翻找出一张郭梁沟的手绘地图。过去的几天里,齐慧兰带他走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子,他对地形地貌有了一个很直观的认识。凭借着记忆,方三响在这张简易地图上用笔勾起线来。
齐慧兰听说方三响从卞干事那里回来了,赶紧过来问什么事。方三响却一把抓住她两侧肩膀:“我记得镇上那位参议员说过,这病每年都有,春天风起即发,过了端午才会消停,是不是这样?”
“啊,对的。”齐慧兰有点害怕。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污染的是山楂干,却有这么鲜明的季节性?两者的关联是什么?”
方三响似是质问,又似是自问,念叨了几句,转身又埋首于地图之上。齐慧兰离开屋子之后,当即去找徐东,担心地说:“方大夫琢磨疫情,是不是琢磨魔怔了?”徐东宽慰说:“你不懂医学,医学就是得魔怔一点。我接待的那些医学,一个个谈到专业都挺魔怔的,很正常。”
到了次日,徐东惦记着回延安,过来敲方三响的门,一敲之下,门自己开了,里面却没人,只看到一地被大风吹散的纸。他不由得大惊,到处问了一圈,有人说看到方医生昨晚骑了匹马,急急忙忙离开镇子了。
这个离奇的举动,惊动了镇上所有的干部。他们聚在一块,完全不明就里。这时卞干事在其他人的搀扶之下走过来,手里还捏着一张纸。
“方医生是间谍。”卞干事的第一句话,就让周围的人都炸开了锅。齐慧兰和徐东大为生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怀疑来怀疑去的?卞干事冷笑着一抖那张纸:“这是他亲手绘制的等高线地图,就扔在桌子下面。”
只见那张地图上面,弯弯曲曲画着很多线,虽然潦草,却是确凿无疑的等高线。这下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了,他们就算不懂等高线原理,也知道这是军事上才用得上的。一个防疫医生,画等高线地图做什么?
齐慧兰看向卞干事:“昨晚你们谈什么了?”卞干事淡淡道:“我们谈了谈他在上海的事,谁知道他做贼心虚,就这么畏罪潜逃了。”民兵队长心急火燎,一拍大腿:“那我们赶紧去追啊!”
整个郭梁沟镇的民兵立刻被动员起来,向四面八方撒出网去。凭他们在当地建起的基层组织,想要找到一个人,实在是轻而易举。没到一天,镇公所便接到通知,在李庄发现方三响的踪迹。
他跑回李庄去干吗?齐慧兰和徐东莫名其妙,只得匆匆赶过去,正见到方三响冒着呼呼的大风,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攥着一把黄土,往试管里装。
“方医生!你这是在干吗?为什么要逃走?”齐慧兰又是愤怒,又是不解。
满脸都是灰尘的方三响抬起头来,难得露出笑意:“我不是逃走,我是在找吐黄水病的真正源头。”
“哎呀!你查这个,先跟我们说一声嘛,何必不告而别?”徐东气得直跺脚。
“我是怕错过了时机,所以想先搜集好样本,再跟你们讲……”
他话没说完,民兵队长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把方三响捆起来。这时大病初愈的卞干事也已赶到,大声道:“方三响,你擅自绘制郭梁沟一带的等高线,是为了寻找为日军飞机导航的高点吧?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李庄的村民们都聚拢过来,对着这个可恨的间谍指指点点。齐慧兰郁闷地上前把人群轰散,又问徐东怎么办,徐东摇摇头,觉得这事变得越发诡异了。
他们把方三响一路押回镇上,卞干事却没跟回来,只是下达了一道严厉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方三响。这样一来,徐东和齐慧兰想要询问他到底发了什么疯都没办法,只能将他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奇怪的是,方三响倒是没有多愤怒,他不停地自言自语,似乎被什么事情给迷住了。
他们在莫名的焦虑中等了足足两天时间,卞干事才返回。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打开了关方三响禁闭的屋门,不是为了提审,而是郑重地说:“这两天委屈你了。”方三响笑了笑:“不委屈,不委屈,这两天我独处,想通了很多事。”
齐慧兰瞪大了眼睛,怎么这人被冤枉了,反而还更兴奋了?反倒是徐东经验丰富,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他皱着眉头道:“你们俩这是演双簧呢?”
卞干事这才转过身来,把真相讲给两位干部听。
原来卞干事大张旗鼓去李庄追捕方三响,是故意演给某些人看的。潜伏在郭梁沟的日本间谍一看边保抓错了人,便放松警惕,再次冒出头来,恢复给日军飞机导航的工作。
他为日军导航的方式很简单,在整个郭梁沟的最高点——李庄所在的塬上——点起三堆火,按规律排列。卞干事和民兵早早埋伏在附近,一见火起,便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直接抓了个正着。
这人是李庄一个富户家的二儿子,送去外地上学时被日本人收买。之前几次延安遭遇轰炸,都是他导航的。因为这家伙就是本地人,所以躲过了边保的数次搜捕,直到今日才算落网。
“因为我们不确定他在镇上有没有同伙,所以没有提前告诉你们。”卞干事解释。他成功破了一桩大案,表情却依旧沉静。
齐慧兰拍着胸口,连连喘气:“你可真是把我吓死了,下回可不兴这样。”徐东哈哈一笑,看向方三响:“我可是没想到,方医学除了医学高明,还有演戏天分呢,要不要我介绍你去抗大话剧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