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02(第1页)
第七章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02
这时门外又传来敲门声,众人又一阵紧张。林天晴下楼开门一看,门口站着姚英子和邢翠香,赶紧把她们迎进来,门重新掩好。
她们俩本来是给林天晴送东西,一听说农跃鳞在这里养伤,都吓了一跳。姚英子赶紧跑去二楼探望农跃鳞,得知他没有生命危险,这才放心。她索性坐在床边,把大伯父子今天上门威胁的事也说了。
孙希听完,愤愤不平:“这些家伙真是太恶心了,自己好吃懒做,却公然来抢夺侄女的家产。”翠香撇了撇嘴:“孙叔叔,你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方三响抱臂靠在门边,皱眉道:“英子,你说那份过继文书,是真的?”
“对,我对我爹的签名很熟悉。”姚英子情绪有些低落。姚永庚生前确实动过过继的心思,只是一直没下决心。如果他真的瞒着女儿签了过继文书,她恐怕比失去家产还难过。
这时农跃鳞在**轻声道:“姚小姐,如今模仿笔迹的人不要太多,福州路上随便一个字画店的伙计,都能学个大差不差,你又如何能确定出自令尊之手呢?”
“因为我爹平时写字,是用一种叫铁胆墨水的墨水。这种墨水里面含有发酵的橡树虫瘿和铁盐,不溶于水,不易褪色,特别适合用于商业文件。”
“在伦敦的注册处,所有的出生、死亡和婚姻证明,都必须用这种墨水书写。”孙希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句。
农跃鳞思忖片刻:“但这只能证明,书写的人用了同一种墨水,不代表就是你父亲写的。”姚英子解释说,铁胆墨水如果添加不同成分,可以呈现出不同的微妙色泽。很多商人只用自家独特配方的墨水签署文件,这样可以防伪。姚永庚用的,是一种叫“埃及玫瑰”的铁胆墨水配方。
“那么这种墨水,都有谁能接触到?”
“他自己总是随身携带,不过商行与家里都备有存货。”
“就是说,不排除别人拿到这种墨水的可能。”农跃鳞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先抛开签字真伪不说,你还记得过继文书的落款日期吗?”
“九月二十九日。我父亲是十月三日去世的,九月底他确实在宁波。”
农跃鳞闭上眼睛,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积攒体力,良久才再度开口:“这就怪了。倘若那份过继文书是姚先生亲笔所签,那个姚鼎文就该尽快赶到上海,行使嗣子的权力。那时令尊还在世,从法理上你是毫无办法抵抗的。但他们偏偏等到令尊去世一个月才赶来,先劝诱你让他们代管生意,未果之后,才抛出这份文书……”
孙希和翠香同时眼睛一亮,又同时要开口。翠香一抬下巴不肯退让,孙希只好耸耸肩,让她先说。
“这份文书,根本是老爷去世之后才伪造出来的。所以他们心虚得很,先哄骗小姐,实在哄不过,才拿出这个假东西来!”
农跃鳞颔首,有聪明人在,省了不少讲话的力气。翠香得意地看了孙希一眼,似乎争得了什么重大胜利。孙希却提醒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在法庭上,你这种主张可是不会被认可的。”
翠香冷哼一声,说:“孙叔叔,你是嫉妒我抢了你的风头吧?”姚英子难得脸色一沉,她这才不服气地把嘴闭上。
“孙医生所言不错,他们这个举动固然可疑,但要说服法官还不够。只有找出这份文书上面无可辩驳的破绽,才有胜算。”农跃鳞慢条斯理道。
几个人面面相觑。姚燕戊父子肯定把文书攥得紧紧的,开庭前绝不可能拿出来。见都见不到,怎么去找破绽?农跃鳞倒是有调查的本事,也有鉴别的眼光,可他如今的处境,根本连屋子都出不去。
农跃鳞挣扎着起身,吓得孙希赶紧过去把导流管扶好。他拿过来从不离身的笔记本,说道:“这样好了。姚医生,你详细描述给我听,不要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包括那个埃及玫瑰的墨水配方。”
姚英子有些不好意思:“您现在伤成这样,怎么好再打扰?”农跃鳞哈哈一笑:“我如今躺在**动弹不得,正好有事情可以解闷。”他停顿片刻,发出一阵惋惜:“啧,女性地位,继承权,宗祧制度……唉,这是多好的新闻素材呀,倘若我还在《申报》,一定会做一篇大文章出来。”
他都这种境况了,还心心念念新闻,众人又是钦佩,又是好笑。翠香道:“或者您写一篇,我去匿名投给报社。哼,那对父子又猥琐,又贪婪,真是把我家小姐气得不轻,真要让他们大大丢一回脸才行。”
姚英子摇摇头:“我气的倒不是他们觊觎家产,谁不贪财呢?我气的是,他们一会儿说绝嗣,一会儿说招赘,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就好像离开婚姻这个词,他们就不知跟女人还能谈什么——讲真,如果我大伯说一句‘侄女,你去吴淞示范区好辛苦,我帮你打理家业’,说不定我就真答应了。”
她气得一口气说了许多,脸色微微涨红。农跃鳞道:“这也是没办法,几千年封建体制,改变起来何其不易,任重道远哪。”姚英子道:“哼,幸亏我早早发下誓言,终身不婚。要不然,不管我做了多少事,到头来还是被人叫某太太、某夫人。”
方三响听到这里,不动声色地看了孙希一眼。后者脸色微微黯淡了一下,随后连声赞同起来。方三响对这种事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好把话题引开:
“对了,英子,你那边什么时候开庭?”
“如果他们明天去提告,那估计是十天之后吧,差不多是十一月十四日——唉!”
姚英子突然意识到,吴淞示范区的成立大会,是那一天;林天晴的预产期,也是那一天;甚至农跃鳞伤愈下床的最低限度,也是那一天。这些事情仿佛会互相吸引,居然纠缠到了一块。
房间里突然陷入沉默。示范区是颜福庆第一次找姚英子合作,她无论如何是要去的;而姚家的家产,也不可能任由那对父子胡来。农跃鳞一方面得设法找出过继文书的破绽,一方面还得避开青帮耳目,尽快离开上海;林天晴就更不用说了……每一桩事情都很重要,每一个人都不能放弃。这千头万绪,仿佛疯长的藤蔓一样伸展到所有人的脑海,让思绪沉滞难行。
就在这时,突然有两团小火苗同时亮起,大有一举烧光所有藤蔓的气势。
“我有个想法,可以killtwobirdswithoone(一石二鸟)。”
“哎呀呀,大小姐,其实咱们可以‘一箭四雕’!”
孙希和邢翠香同时喊道,然后互相瞪视,都感觉对方是故意要抢风头。
杜阿毛再一次来到戈登路静安寺路,半边脸微微肿起,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泛红的掌印。
此刻正是天色蒙蒙亮的辰光,他走到方家寓所对面,一脸疲惫的樊老三正靠着灯杆打瞌睡。杜阿毛先是轻拍,见没反应,又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脸颊。
“啊?谁!你怎么来了?”樊老三这才惊醒过来。
杜阿毛朝地上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十天了,那个姓农的不知哪里学的古彩戏法,各处都找不到。黄老大一包气撒到我这里,限令三日内必须有结果——那么这几日方医生有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