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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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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英子坐在客厅里,双手抱在胸口,平静地注视着对面的两个人。大伯姚燕戊一身传统中式长袍,面容依稀与姚永庚有几分相似;在他身后,站着一位快五十的中年人,脸色蜡黄,一望便知有烟霞之癖,正是姚燕戊的次子姚鼎文。

翠香从里间转出来,殷勤地端上来两杯茶水。姚英子眼睛一扫颜色,就知道这是高碎劣茶,家里煮茶叶蛋才用的,翠香这个促狭鬼,肯定又在弄松[19]。

不过这对父子显然心思不在吃喝上,接过杯子潦草沾了一口,姚燕戊便开口道:“侄女呀,我们俩这次从宁波赶过来,是担心你爹去世以后,你一个在室的大姑娘被人欺负。上海这地方,可不比宁波,人心太险恶,还得自家人帮着自家人。”

“哦,伯父打算怎么帮我?”姚英子语带讥讽。

姚燕戊把儿子往前一拽:“你堂哥姚鼎文是个精明人,在宁波管着好几间生药铺子,搞得有声有色。他说堂妹是他从小看大的,出了这样的事,真是触心触肺,拼了自己店铺不理,也要先照顾好你的事。”

姚英子故作惊讶:“那几间生药铺子,不是早被堂哥抵债给别人了吗?”

“喀,喀,我说的是管过,管过。”姚燕戊赶紧找补了一句,冲儿子使了个眼色。姚鼎文连忙上前赔笑脸:“我知道叔父的事业跟洋人打交道多,路上还特意学了几句洋文呢,打理起来绝没问题。”

说完他磕磕巴巴讲了几句,姚英子见他拙劣到可笑,赶紧拦下道:“大伯和堂哥能来探望,我是很高兴的。最近上海正是好时节,我让翠香出一个辔头,陪你们去各处转转。”

对面两人对视一眼,姚燕戊眉头微微皱起,身子朝前凑去:“侄女,我们这次来,是真心要帮你爹把生意撑起来。鼎文帮你照看生意,有我盯着鼎文,他肯定不敢偷懒。族里几个婶婶也可以过来,把姚府上上下下打点起来。内外皆有照应。你吃穿用度都照旧。”

姚英子突然觉得一阵疲惫,不想绕圈子了,直接开口道:“大伯,你愿意来上海玩,我这个做侄女的无任欢迎。不过我爹的生意还有其他股东照看,我做个甩手掌柜就行了,倒不必担心什么。”

“哎呀,侄女,你可真是讲不通!”姚燕戊气得一跺脚,“这可是你爹一手一脚做起来的,怎么好让外人去管呢!那些家伙刻毒人相,迟早要把咱们姚家的东西都给吞了。最起码,最起码……姚家在里头的股份,总得有个着落吧?”

“股份在我这里呀,怎么就没着落了?”

“你这个老女人万一哪天嫁人,我的……我姚家的这么大一笔家产,可就跑到外姓人手里去了!”姚鼎文耐不住开口吼道,一涉及钱,他的五官就像毛巾一样拧起来。

姚英子面容一绷,还未开口,翠香在旁边“哎呀呀”一声,抬手碰翻了茶杯,一杯热水全洒在姚鼎文身上,把他烫得“嗷”一嗓子,原地跳起来。气得姚燕戊骂了一句:“无规无矩!”拿起拐杖要去砸翠香,谁知翠香一旋身跑开了。

姚燕戊气呼呼地转过脸来,把拐杖在地上一顿:“英子,鼎文的话昏头落聪[20],可道理是对的。这样好了,你找个人入赘,我和鼎文替你监管家业。只要你有了孩子长大成丁,族里就把家产放还。”

“原来在大伯眼里,我的继承资格,还得靠嫁不嫁人来决定?”

“啧,英子,你讲话别钉心熬肺[21]。不是我们要夺这份家产,是你爹他的牌位上写着姓姚。姚姓之人,就得服膺姚氏宗族的家法,遵守姚家的规矩。你一个在室之女,忍见绝嗣之哀,这家产可不由着你一个人说的算。”

姚英子冷笑起来:“大伯,你这话说得可有点荒唐了。如今法律有规定,男女都有继承权,还当我是李超吗?”

姚鼎文脸色一变,恶狠狠地追问道:“李超是你的姘头?堂妹,你可不要被外头那些油嘴滑舌的男人骗了,他们可都是冲着钱来的。”

“难道你们不是吗?”

姚燕戊见这个侄女油盐不进,终于失去了耐心,面色一板:“我不想拿长辈来压你,可族里已经合议了,不能看着我三弟这一支绝嗣,要从其他房补一个过来。我舍出鼎文这个儿子不要,入嗣你们这一支。他已经有两个儿子,可以保你爹一年四时都有男丁给他磕头上香——我就不信,法庭再大,还能大过‘孝’字吗?”

姚英子差点被这一股自以为是的墓穴朽味熏晕了,她不动声色道:“大伯久居宁波,只怕对时事关心得太少了。盛爱颐的案子,想必还不知道吧?”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又冒出这么一个名字来。姚英子拍拍手,翠香重新回到客厅,笑嘻嘻地拿起两张剪报,塞给姚燕戊和姚鼎文。

这是今年十月的《申报》,里面报道了一桩大名鼎鼎的盛宣怀遗产案。盛宣怀去世很早,夫人庄氏也于去年离世,盛家偌大的产业交由第四子盛恩颐操持。今年六月,七小姐盛爱颐忽然一张状纸,把盛恩颐告到了上海地方法院,说四哥剥夺了她的继承权,要求从父母遗产中分割一部分出来。

在法庭上,盛恩颐辩解说,女子自古就没有遗产继承权,他作为家长以及长兄,唯一的义务是在盛爱颐出嫁时送一笔妆奁费,此乃传统,亦是规矩。盛爱颐则拿出中华民国法条,说未出嫁女子享受同等继承权。两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最后法庭判决盛爱颐胜诉,到底继承了盛氏遗产中的一部分。

上海舆论为此喧腾了很久,纷纷称赞文明进步。当然,也有不少人大骂戕害伦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两人看完报纸,面色如同刷了一层酱油。即使不懂法律,他们也明白,在盛爱颐案子刚判的背景之下,类似的案子再闹上法庭,胜算实在不高。

翠香托着腮帮子左看看,右看看,这两副难堪脸色怎么看也看不够。她早在盛爱颐案子开打的时候,就着意搜集了剪报,专待着这一刻。姚燕戊忽然长叹一声:

“英子,我原本念在亲情的分上,希望这件事在族内解决。既然你执意新出调样,我们也只能公事公办了。”

“哦?”姚英子忽然来了好奇心。他们还有什么招?

姚燕戊一使眼色,姚鼎文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的竟是一份姚永庚的过继文书。

在这份文书里,姚永庚自承膝下无儿,有绝嗣之忧,因此特请族内公议,把大哥的次子姚鼎文过继承嗣云云。在文书落款下方,还有密密麻麻的见证人手印、印章,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钢笔签就的“姚永庚”三个字。

“这是你爹早就想做的事情。他上次回宁波,跟族里谈好的。数十位缙绅在一旁见证,还有你爹的亲笔签押,岂能有假?”

姚英子盯着那份文书,抿起嘴来没吭声。姚燕戊索性不演了,露出和他儿子适才一样的狰狞面容:“现在鼎文是你兄长,同样有姚家遗产的继承权。好侄女,咱们法庭上见!”

翠香还要嘲笑,却被姚英子一把拽住,声音有些异样:“那确实是我爹的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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